七月,山中风光大好。
收到句章先生从永昌卫寄来的信时,恰好是傍晚。我刚从八卦池回来。四书牵着马,走在我后面。天上的霞光沿着山脉一路绵延。景色异常明媚壮观。
隔着一座桥的距离,就听到对面的小子扯着大嗓门叫我,“沈白龟,沈白龟!”
是山脚张屠户家唯一的儿子。
名字叫张敬修。
张屠户杀了一辈子的猪,虽然比不上古书里面为梁惠王解牛的庖丁,但那手杀猪的技艺,也是功底不浅。方圆几里的人家,谁有个红白喜丧要宴客的,都喜欢找他。据说是因为他家的猪肉,格外好吃。
猪死的时候不痛苦,所以肉好吃。
张敬修是这么跟我解释的。说话时一脸嘚瑟。
我不置可否。
不管张屠户杀猪杀的多好,他也只是个屠户。就像一个小偷,他偷东西的技艺再好,顶多是个神偷。这名头听上去挺响亮的,可还是见不得人。当然,我不是瞧不起张屠户。主要是这年头,杀猪哪里有杀人有前途。呸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杀猪杀的再好,也是个下等人,还不是任人宰割?哪里有读书出仕更令人神往。
俗话说,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可见做官的,何等威风。
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张屠户自己估计也是这么想的。要不然他一个杀猪的,干嘛给自己的儿子起个那么文绉绉的名字,敬修,敬修,又是敬,又是修的,哪个杀猪的会叫这名字?
比如张屠户自己,大名就叫做张一杀,果然是杀遍天下猪猡无敌手。
张敬修这名,一看就是有文化的读书人才起的名字。
这么有文化的名字当然不会是连一二三都不会写的张屠户想出来的。据张敬修说,当初他爹拎了只百十斤重的猪,背了一整筐新麦碾的面,才敲开村头李秀才家的门,给他中年才添的独子求名。
张敬修绘声绘色地描述当年的事儿,一副亲身目击者的嘴脸。
据他说,那个背了八年程文也没能考上举人的李秀才当时深深地被他爹的一番爱子之心感动,翻遍四书五经,才终于给他找了这么一个寓意深刻的名字。
我忍住没笑。
敬修这个词我不陌生,《论语·宪问》里面,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朱熹给的注释说,修齐治平。大意就是古今士大夫一贯的主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已。这句话本身没什么好笑,不过放在张敬修身上,就总有那么点,嗯,不太和谐。
不和谐归不和谐,我总不能说,张敬修,你赶紧把名字改改吧,反正以你的性子,多半这名字也是白瞎了。
总之张敬修的名字就这么叫开了,唯一可能造成的后果大概就是山脚总会有这么一副奇怪的画面。
肉摊前的农家少年道:“敬修兄。”
然后一个穿着布衣赤着脚的少年,拎着把杀猪刀,冲着他咧开嘴大笑,“二狗子,你等着,俺马上把猪杀给你!”
真是,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张敬修的眼神一向好,明明还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就一下子瞧见我,扯着嗓子叫的同时,脚下也不停地就直奔过来。
四书忙替我拦,没拦住。
他冲过来就狠狠给了我一个熊抱。
“沈白龟”,他嚷嚷,“你今天跑到哪里去了?”
我状若无意地摆脱他热情的拥抱,瞧见他今天穿了件灰色的麻衣外罩,上面还沾着星星点点的血渍,估计是刚才正在帮他爹杀猪。
我强捺下不适。
三言两句地回复他:“我去了阳城。”又赶忙趁他还没问出来“你去阳城干嘛好不好玩巴拉巴拉”一堆问题时,反问他:“你这么慌慌张张的,有什么事?”
“诺,”他献宝似的把手里的信递给我,“句章先生的信。”
我不动声色地把那封被他捏的皱巴巴的信滑进衣袖,笑着冲他道谢。
“你不看看吗?”他一脸期待。
“不了,”我摇摇头,看他有些失落,只好耐心解释,“一路风尘太大,总该回去沐浴更衣后再开封,不然难免对先生失敬。”
他倒是对我这套推脱之词深以为然。忙不迭地说,“那你快回去,你今天很累了吧?”他挠头,纠结了下,又说,“那,我明天再去看你。”
说完也不等我答复,就拍拍我的肩膀,“那可说定了,明天不见不散。我爹还等着我呢,我先走了。”又是咻地一下跑了个没影。
我愣了会儿。
抬头看看天,问四书:“他刚才说,明天,来看我?”
四书一脸沉重地点点头。
我摸摸下巴,“四书啊,”我说,“听说獐子肉特别好吃?”
四书“啊?”了一声。
我鼓动他,“看这样子,明天还是个好天气,不如我们去打猎吧。”
四书眼睛一亮。
我循循善诱,“不要辜负好天气哦~”
四书兴高采烈地凑到我跟前,“公子,”他很是坚定地说,“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您得练字!”
我:“……”
“四书?”我眯了眯眼。
“公子,您这招没用。”四书很有骨气地把头扭过去不看我。
我泄了气,“干嘛啊?”
“您还是想想怎么过了柔娘那关吧,”四书有点胆颤,“咱们今天可是偷偷跑出来的。柔娘的脾气……我可是怕了。”
我耸了耸肩。
四书怕柔娘,众所周知。我怕张屠户家的那小子,却只有我和四书知道。这直接造成了现在这个尴尬的局面。
想要躲开明天的会面简直比登天都难。
对把礼节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的柔娘来讲,如果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借口,她是不会允许我不讲规矩的。
句章先生大度,所以我那些小聪明的伎俩总会被他包容,柔娘却未必会买账。
我叹了口气,觉得前途一片暗淡。
“公子,”四书跟着我,说,“我觉得吧,除了不拘小节了点儿,不修整了点儿,那小子还是挺不错的,您大概,可能,也许,能和他成为好朋友的。”
“是吗?”我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
“是吧。”他跟着我又走了两步,突然悠悠地来了句,“缘份这事儿,谁说的准呢?”
我脚底一晃,摔了个狗啃屎。
这一跤摔的还不算太惨,至少我没感觉摔到了哪里。不过当我从地上爬起来开始掸衣服上的灰尘时,四书的整张脸都扭成了麻花。
他一只手指颤巍巍地指着我,嘴唇哆哆嗦嗦半晌也没能吐出一句囫囵的话来。
我拍掉他的手,“怎么了?看什么呢?”
他的眼神胶在我头上。
我疑惑地伸手去摸,“沾了灰尘吗?”
一片黏糊糊的东西,还带着温热,顺着我的额角往外淌,我的手立刻僵住了。
血。
红彤彤的,沾了我一手。
然后,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因为我果断的晕了过去。
对,天不怕地不怕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沈白龟公子,他晕血。
这大概也是我一直以来为什么那么抵触张敬修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