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暖的晨光,将病房映射得圣洁而敞亮。透过玻璃窗,马路对面的教堂被粉饰成一片鹅黄。教堂门口布满鲜花,将冬天的寒冷一扫而空,大红大紫地占据了一半的马路;大排场造成的拥堵,让来往的车辆不断发出刺耳的喇叭声。
应该是有人举行婚礼,刘起想。三天的疲于奔命,让刘起感觉昨晚的酣睡,如同陷入一场“马提尼效应”般上瘾而沉迷。再度拥有如此清而兴奋的精神状态,他觉得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
病床上的许天城紧闭眼睛,微微皱眉,如同正在做一场噩梦。额头的汗水不断渗出,打湿了半个枕头。如果长时间呆在这个世界,刘起不敢想象许天城会是一个什么状态——行走的洒水车?或许吧。
旁边担架床上的谢芷萱,脸色红扑扑的,睫毛上的隐隐泪光,与朝阳相映成一枚刺针,让刘起心头作疼:或许告解一个人失亲后的伤痛的最好方式,就是让她独处,让她睡得昏天暗地。
这已是离开上留的第三天。此时的秦雪在干什么呢?或许她还心心念念地盼望自己明天的回归,但明天的自己又将身处何地?此时的自己,就如同一枚脱离轨道、无所归依的乱世浮萍,在一个不确定的世界里,它永远无法确定自己将去向何方,更别提践行许过的诺言。
病床上方,有一个挂历。刘起慢慢走过去,竟觉得双脚不疼了。纳闷之间,他看清了挂历显示的日期:2022年11月10日。
自己竟然到了未来世界。刘起无奈地暗嘲:怪不得双脚不疼了,未来的医药科技让“一试就灵”的医学悖论成为现实,它能迅速治愈任何伤痛。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信仰缺失的茂城会变成一个宗教集结地:站在当下眺望未来,你永远无法猜透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刘起复又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还没等他想明白,“嘎吱”一声,病房门打开了。
一名护士皱着眉头抱来一张床单和一床被子,走到病床前:“身体机能和常人大同小异,健康指数也在标准范围,真不明白为什么就那么多汗?”与护士一起进来的,还有三舅张慕水,他的手里提着鸡蛋、稀饭、油条等早餐,外加一袋苹果。
张慕水挤出笑容,将苹果放在病床旁的小桌上:“饿了吧?吃早饭去。”他又朝沉睡中的谢芷萱示意一下:“把她也叫上。”
刘起心头一阵暖意:三舅还是三舅,他的心里,没有隔夜仇。
候诊区的长椅上,张慕水将早餐分为三分。谢芷萱接过早餐,看也不看张慕水一眼,拿着一支油条就要咬,张慕水伸过手来制止:“等一下!”他又让刘起、谢芷萱闭上眼睛,跟他一起做祷告:“亲爱的天父,感谢你赐下的阳光和雨露,使地上产出丰美的食物,也求你为我们洁净这食物,祷告奉主耶稣基督的名,阿门!”睁开眼,他轻松会意:“好了,开吃吧!”
刘起若有所思地剥开一个鸡蛋:“三舅,你还记得在我小时候,每年过年,我们一起去参加观音会吗?”
张慕水嘬了一口豆浆,点点头道:“当然。有一次,你无论如何也不愿拜赵公明,说他就是个骗财神棍,回家后还生了场病。还是我请了观音阁老和尚来给你做了场法事,你才慢慢好起来”,张慕水回过头,慈爱地看着刘起,“所以啊,举头三尺有神明,因果报应自在冥冥之中,不可不信。”
刘起皱着眉头咽下一口鸡蛋。在他的印象里,故事是另一个版本:所有人都虔诚地拜会每一个菩萨,只有张慕水对这些神魔雕塑嗤之以鼻,对所谓的迷信大批特批。再者,赵公明是道家的神祇,才学深厚的三舅,怎么会将佛家与道家混为一谈?
刘起又试探性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对西方宗教开始感兴趣的?”
张慕水看着刘起,一脸的不可思议:“你在说什么胡话?从入学开始,老师不就教导过‘法无先后,兼容并收’的吗?而且在整个张家家族里,你应该是对西方宗教最为推崇的吧?我还记得,第一次带你去对面教堂的时候,你看到十字架后的满脸着迷、忘我,如同苦修者终于找到皈依”,他咬一口油条,“对了,中午你给你的小学同学谭晓茜当伴郎的事儿,你别忘了。我给你准备了一套西服,穿帅点。”
谭晓茜?她不是已在上留安家,怎么回到茂城来结婚?更何况她老家是柳杨,在茂城,她并没有亲戚,自己也未带过她来茂城,三舅怎么知道她是自己的小学同学?更何况,她是个纯粹的无神论者,即便结婚,也万万不可能选择教堂。
不过很快,刘起就想通了。在2017年,谭晓茜并未谈婚论嫁,在此五年后的时间里,她结识了某个家住茂城的对象,也不无可能;而宗教信仰这东西,当人一旦接触,很快建立起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是有一点,刘起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也是个无神论者,对于西方宗教的理解,更是如同一张白纸。他沉默片刻,抬头看着张慕水:“那……你是相信一切宗教?佛教、道教、基督教、伊斯兰,所有都相信?”
张慕水有些茫然:“那是自然。”
“那么,这到底是有信仰,还是没有信仰?”
张慕水的脸色开始愠怒了:“当然是有了!”
不,你没有,刘起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不可能一边想着去西天,一边想着上天堂。
站在教堂门口,刘起不敢相信,小小的茂城,居然会有这么庄严宏大的宗教圣地。教堂高逾30米,覆斗式的穹顶上方,一束光芒如同神谕一般降临在方圆1000多平米的教堂内部的每个角落。顶的四周,耶稣、玛利亚、亚伯拉罕等天神的壁画四向蔓延开来,让整个教堂遍是厚重的流光。教堂前前后后能坐下数百人,这样的容积,比西方的某些教堂还大。
旁边的许天城淌着汗水,一脸戒备地看着来来往往参加婚礼的人,左手伸进裤兜,仿佛里面藏有一把匕刃。刘起吸了口气:尽管现代医疗让许天城的伤口一夜痊愈,但它无法治愈许天城的内心。他仍然活在他的世界里,那里残暴、野蛮,他不相信任何人。
谢芷萱则直直地看着刘起。刘起摸了摸脸,有摸了摸额头。额头的伤口只剩下一小块疤痕。“我脸上有花吗?”刘起问。
谢芷萱露出难得的嫣然笑容:“没想到,你也挺帅的。”
刘起脸色微红,正不知如何作答之际,纷至沓来的宾客给他解了围。这都是些熟悉的脸孔,刘起小时候,经常跟着三舅和张博到他们家里去玩。他们都赞许刘起年轻许多。刘起也没往心里去,人靠衣服马靠鞍,刘起想。
所有人落座之后,刘起同另外三名伴郎伴娘一起,在神父两旁,垂手而立;刘起从未见过新郎,他一脸笑容地站在神父台前。
一阵庄重的开幕词后,谭晓茜在童男童女的陪同下,缓缓走入教堂深处。与其说是陪同,不如说是“挟持”:谭晓茜紧蹙娥眉,两只手被伴童紧紧攥住,在一股拉力下,慢慢走上前。她的脸上只有一层淡妆,完全看不出有30多岁。
刘起心头一紧:化妆能掩盖一张脸的形貌,但无法粉饰一个人的神情与眼睛;或许高超的技术能骗过大多数人,但无法骗过他的眼睛——做调查记者的时候,乔装是自己的强项。眼前的谭晓茜,明明跟自己差不多大,她经历了什么,让自己五年的时间里,没有半点衰老?
谭晓茜也看到了刘起,愠怒的眼色里,突然亮了一下。她的双眼游移不定,仿佛在对刘起传达什么信息。
教堂大门缓缓关闭。新郎走过来拉住谭晓茜的手,谭晓茜想抗拒,最终屈服于新郎手上的力量。“主啊,我们来到你的面前,目睹祝福这对进入神圣婚姻殿堂的男女”,神父一脸慈祥地看着两位新人,又是一番虔诚的祷告。
祈祷完毕,神父转向谭晓茜:“谭晓茜,你是否愿意这个男子成为你的丈夫与他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未等神父说完,谭晓茜大叫:“不愿意!”她用力地指着神父:“你们这种行为”,她又面向在座客人:“跟逼良为娼有什么区别?”
神父脸色变了,新郎也正要发作,“吱呀”一声,教堂大门突然打开了,紧跟着窜进一个人来:“对不起,我来晚了!”
刘起心头一个“咯噔”,进来的那个人,竟是“刘起”!
不,那个“刘起”,跟自己也不太一样:他的胸前,挂着一枚十字架,明星的基督信徒;他脸上的古铜色,显得更为沧桑,如同废铁被模具烫炙后、被水冷却后的成品;他的眼角,也出现浅浅的笑纹;而自己,正值年轻。
那个“刘起”也看见了自己,脸上不无诧异。他们彼此未发话,在场的大部分人已叫出了声;张慕水也站起来,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这……这是怎么回事?!”
刘起也终于明白早上看见挂历后的疑惑,以及宾客们说出“你年轻许多”的反感:1987年,自己还未出生,因此那里的人把他认作刘牧的亲戚;而现在,是2022年,这个时代刘起不仅出生了,而且比自己还年长。他的疑惑就是:如果我碰上这个时代的“我”,该如何面对?
张慕水也仍是那个思维敏捷、逻辑严密的张慕水,他的困惑只停留了几秒钟,就迅速攻破了心头的疑点:作为一名耶稣的信徒,婚后的刘起竟不顾色戒,触碰另一个女人的身体,以及今天早上对话的牛头不对马嘴,充分说明充当伴郎的刘起很有问题。他懊恼地猛拍一下脑袋:“你究竟是谁?”他愤怒地指着伴郎“刘起”,声音如同一条见人就咬的疯狗。
年长的刘起跑到张慕水身边,安抚他的愤怒,解释因为客车中途出了故障所以来晚了;同时痛斥刘起的趁虚而入:“耶和华所憎恨的有七样:高贵的眼,谎言的舌,流无辜人血的手,图谋恶计的心,飞跑恶行的手,吐谎言的假见证,弟兄中散步纷争的人。当中你占了三样,你是恶魔,是说谎之人的父!”
神父也一唱一和高声道:“‘你们要谨慎,免得有人迷惑你们’”,他指着一脸慌乱的年轻刘起:“我们不知道你来自何处,也不关心你是谁,但我们希望你忏悔,你毁了一对新人的婚姻,也给上帝留下污点,忏悔是你唯一的拯救!”
众怒难犯,刘起努力压制住心头的情绪。“并不是这样的”,他将双手端平,以此安抚被愤怒裹挟的众人。他尽力简洁地讲述了自己这三天的遭遇,但省去了1987那个世界的恶行,那段经历,将燃起在场所有人的怒火。
刘起讲完后,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陷入了哀思般的静默。
“简直一派胡言!”打破沉默的,是张慕水那狗吠般的刺耳声:“若能随意穿越过去未来,那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岂不是也来去自如?”
“荒唐!”、“骗子!”“魔鬼!”群众的激愤被煮沸。
“既然不能进入天堂,也无法看见耶稣佛祖,你们为什么还将他们奉若神明,张嘴闭嘴就是‘神啊’、‘主’的?”年轻刘起再也受不了这群人的无理取闹,说出这番开口就暗自后悔的话。
果然,信徒们的愤怒升级了,婚客们都卷起袖子、摩拳擦掌,嘴里开始吐着不干净的话;神父缩成一团,不停念叨“罪过罪过”,年长刘起则直接冲过来,揪住刘起的西装:“你这个罪人,为什么还不下地狱?”
年轻刘起眯着眼看着年长刘起眼中的怒火,冷笑道:“我也搞不懂,为什么五年后的我,成了你这种愚昧不堪的人!”
年长刘起再难抑制心头怒火,一巴掌拍在年轻刘起脸上,睚眦欲裂地叫道:“‘人人都有一死,死后且有审判’!你这种人,即便没死也是朽木一条,也该受千刀万剐!”
年轻刘起只觉眼冒金星。他擦了擦嘴角的血。他怕极了,宗教的暴行他在电视上没少看,他们的怒火足以焚尽整个世界;而嘴边的疼痛,给了他爽快的报复感,这种兴奋压制了恐惧的蔓延。他直直地盯着年长刘起,仿佛要看透他虔诚外表下的丑恶;年长刘起的眼睛里开始出现恐慌,仿佛他精心伪装后的原罪已昭然若揭。年轻刘起“呵呵”笑了两声:“这就是你们的虔诚?不问是非缘由随意打骂?”他更加相信这是个没有信仰的世界。虽然他从未研究宗教,但透过文字与影视作品,他也大概知晓:虔诚的宗教信仰,是求同存异、和平共处的博爱施惠者;而这些整天将神佛挂在嘴边的狂热分子,实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乾纲独断者。
年长刘起被年轻刘起说得打也不是,放也不是。突然,耳旁传来一声惨叫。两个刘起同时扭头,一名婚客倒在地上,抱着肚子滚来滚去地痛苦呻吟。原来,这些来客知道许天城和谢芷萱跟刘起是一路人,他们正要攻击相对弱势的谢芷萱。倒下的婚客还未来得及出手,旁边的许天城已经提腿还以颜色,正中腹部。
一阵说不出的复杂感蔓延至年轻刘起脑海。最野蛮的人,也能辨别出谁是该守护的人;而套着文明皮囊的道貌岸然者,他们的思辨与判决,也不过是一种野蛮时代的行为。
此时,谭晓茜也挣脱了新郎的钳制。她推开面前堵她的人,一把抓起年轻刘起的手:“跟我走!”她穿着一双红色高跟鞋,她猛地抬起脚,踩在年长刘起脚上。年长刘起疼得“嗷嗷”叫唤,松开年轻刘起的衣领,抱住脚直跳。
许天城也带着谢芷萱突出重围,跟在刘起和谭晓茜后面,向门口跑去。张慕水如疯了一般大叫:“别让他们走了!老子今天要大义灭亲!”
所有人都愣住了。基督教里,即便内涵嘲讽和善意吐槽都被视为下地狱的忌讳,更何况是破口大骂。他们直勾勾地看着张慕水。张慕水气急败坏地将身旁一人踢倒在地:“快去!不然老子见一个打一个!”
婚客们怕了,他们蜂拥般挤到门口,如同一群疯狗扑食。刘起心头暗暗叹气:都是一群欺软怕硬的家伙。与其说他们的信仰是无上的天神,毋宁说他们更惧怕权力的秉持者。
一道人墙伫立在四人面前。刘起正在计较下一步打算,许天城突然冲到最前面:“来啊!”他卷起袖子,眼睛鼓得如同即将掉落的铜铃:“老子也不是那么好欺负!来一个,老子打一个!”还未等别人上来,他直接扑过去摁倒一人,抡起拳头,就是一阵暴打。
人墙散了。没有人愿意将鲜血涂在教堂的地上,那是对耶和华的侮辱。谢芷萱奋力将许天城拽起,地上的人已奄奄一息。即便许天城狠辣了一些,刘起想,但如同一个企业,必须要有一个唱黑脸的,他们是让奴隶屈服的正义之师,不管这种正义多么不当。
神父仍在神台上闭眼祷祝,新郎懊恼地将一张凳子踢飞,年长刘起抱着脚坐在了地上,张慕水如同小丑一般扯着嗓子指着婚客们数落谩骂,婚客们都低着头,如同做错事的信徒,等待上帝的宽恕。
门外,刘起等四人跳上婚车。婚车是一辆电动车,许天城操作不来,司机换成刘起。“左边”,副驾驶上的谭晓茜如同轻车熟路,指挥者刘起方向盘的转向。
刘起一路加速,过了半晌发现没人跟来,这才开始放慢速度。后座的许天城一路上大叫“痛快”,刘起真怕他兽性发作把一车的人打死。
“你是谭晓茜?”刘起盯着前方,猛踩一脚油门,冲过即将变红的交通灯。
“啧啧”,谭晓茜故作嫌弃:“还调查记者,这才多久没联系,就不记得小学同学了。”
“不是,我是说……”,刘起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心头一慌,车差点撞到了路沿的栏杆上。
谭晓茜扭着方向盘,让汽车回到正轨。“当心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既然知道你是调查记者,就说明我们是一个世界的人”,谭晓茜狡黠地看看刘起,“当然不是指这个世界。”
“这么说,你也是穿越过来的人?!”刘起感觉心都要跳出来了。
谭晓茜“嗯”了一声:“你的遭遇,在刚才的婚礼闹剧上我已听得十分明白,也大概明白了我们的穿越,是怎么一回事。接下来,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