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舅张慕水看着脸色苍白、浑身污迹的刘起,不由惊呆了:“我主保佑,怎么搞成这样?”
他将许天城从刘起背上抱下来,放在沙发上,跑到桌旁抓起电话:“您好,钟天师吗?我这有个垂死的朋友,麻烦您赶快过来帮他看看!”
刘起心头一凛。钟天师名叫钟冶明,一辈子坑蒙拐骗、不学无术,说自己是钟馗的后代,是解救黎民疾苦的使者,实质是茂城出了名的江湖骗子。茂城人对他拙劣的游方骗术甚为不齿,钟冶明落得常年流落街头乞讨为生的地步。但是听张慕水的语气,他对钟冶明无不敬畏,甚至将一个病患的生死交给他,这又是怎么回事?
简单的重逢寒暄与相互介绍后,刘起、谢芷萱脱掉了破旧、血污的着装,分别换上舅舅、舅妈的衣服;钟冶明也很赶到张慕水家。钟冶明看着沙发上浑身湿透的许天城,摇头晃脑故作高深说道:“此人被水鬼附身,若我晚来一步,他必死无疑。”
刘起不觉想笑。许天城不断冒出的汗水,是因为他常年呆在另一个世界里。那里严寒冰冻、没有温度,养成了他与当地环境相适的身体机能。突然进入现在的茂城,就如同将雪球放在锅炉上煎炙,他不冒汗才怪。
刘起出神之际,钟冶明已布好请神还魂的到场:符纸、供桌、水果、猪头肉等贡品就绪,香烛也已点燃。他从怀里抽出一把桃木剑,嘴里振振有词,手上不停挥动,点燃一张符纸。他将纸灰洒在一个碗里,叫随行的弟子把一只公鸡杀了,用碗接住鸡血,将和着纸灰的鸡血灌入许天城嘴里。接着,他在每个房间的门框、门梁均贴上一片带血的鸡毛,然后并拢双掌,沿胸缓缓下压:“好了,他的魂保住了。”
张慕水忙不迭地抽出一叠钱感谢钟天师,谢芷萱“呀”地叫了一声,用手指着许天城。许天城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抖动的速率越来越高,分泌汗水的能力逐渐退化。他越来越虚弱了。
刘起难以置信地看着张慕水:“这就是你们救人的方法?”刘起想起小时候,张博溺水后,张慕水带着他奔赴茂城、河溯大大小小的医院寻求救治。他现在怎么变成这样?是否自己儿子的命就尤为珍贵,而他人的命可以视同儿戏?
刘起抓起电话,张慕水急急问道:“你干什么?”
“干什么?当然是给医院打电话救人!”
“你这是藐视天师法力,是……”刘起不理会三舅的气急败坏,他拨通120:“医院吗?请你们火速派车到背街43号来,这里有位重病患者!”钟天师恨恨地看了刘起一眼,猛地转身拂袖:“你们这些罔顾生死轮回的异类,是要下地狱的!”
草菅人命者大喊捉贼,刘起隐隐觉得,这个世界,并非原来的真实世界。
救护车来了。刘起、谢芷萱与护士将许天城抬上担架的时候,张慕水紧闭双眼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无上的主啊,请原谅这些误入歧途的年轻人吧……”
透过门窗,看着手术室里安然躺着的许天城,刘起松了口气。一个小时前,主治医生擦着额头的汗对刘起说:“再晚十分钟,他就无力回天了;还有,不要给生病的人乱吃东西。”这是指鸡血里的符纸灰。刘起不由更加憎恶那个三舅崇敬的天师了。
在刘起的印象里,三舅是个温文儒雅、崇尚科学的人。他见多识广,爱诗词歌赋,慕才子佳人,不相信任何迷信,并经常表示对“血馒头”、“大力丸”的痛恨:“这些,是中国人奴性与劣根的原罪!”此外,他也经常讲起文革的荒诞与悲惨。会讲故事,能明事理,刘起这一辈的晚生都很尊敬三舅。“幸好三舅的觉悟没在文革时期苏醒”,刘起经常这样调侃张慕水。
然而,今天所见的三舅,分明是从那个时期里走出来的“牛鬼蛇神”。他如同新文化运动中一名“赛先生”与“德先生”的反对者,高举反叛旗帜打到科学与民主。这类人的最可悲之处,在胡适笔下已暴露无遗:他们都患了“没有胃口”的死症。
是啊,没有什么比一位信奉科学的人高叫“打倒科学”更讽刺与可笑了。
刘起包扎好右脚、额头、左胸的伤患部位,坐在候诊室,正兀自胡思乱想之际,谢芷萱取来两杯热水:“这就是你口中的‘我们的世界’?”她环视着医院里的环境:“灯光、空调、手术设备、热水供应系统”,她又走到候诊室尽头的窗前:“霓虹、车流、广告牌、手机……这些东西在我们时代的茂城简直不敢想象,对我也的确如同天方夜谭,但我并没多少惊喜。我只是比较惊奇,为什么你们的观念比我们还要陈腐可笑,却能建起比我们更文明的现代都市?”
刘起打开一包止痛药,喝一口水“咕隆”吞下:“我都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我们的世界’。”
谢芷萱回过头看着刘起。刘起哂笑着摇摇头:“很不可思议吧?因为愚昧,中国人亲手葬送了大清帝国,又在激进与迫害的苟延残喘中度过民国,终于迎来解放,人们的思想走出了迷信的糟粕泥沼。但现在、此身此地的处境,跟清朝、民国实则无异。这哪儿是什么文明,这是……”
刘起抬起头,只见谢芷萱一脸茫然:“你怎么了?”
谢芷萱若有所思地转动眼珠:“清朝……民国……那是什么?”
刘起想起之前,自己说到“德式重器”、“秦岭”时,谢芷萱脸上的疑惑。他站起来,一瘸一拐走到走道窗边用手指了指远方被黑夜染成黛色的秦岭:“你知道那匹山叫什么名字吗?”
谢芷萱摇摇头:“这是我出生以来,见过的最大、最长的山。”
“那秦始皇、兵马俑、三皇五帝呢?都没听说过?”
“没有。”
刘起感觉自己掉入一个冰窖:“你们那里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谢芷萱偏着头,陷入回忆:“我们的世界,大体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以茂城为主的酷热、灾害组成,另一部分就是如同柳杨的冰冷。其中,茂城、丰平两地人以农作为生,柳杨则是一个凶神恶煞的土匪窝。但这三个地方的人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为了活路能不顾一切、不存丝毫怜悯。柳杨的土匪跑到丰平、茂城来强粮食、杀人,我们为了活下来,不停逃跑。不过也没办法,在自己生死都无法保证的时候,没有谁会顾及别人的死活。”
“除了这三个地方,其它地方的风俗人情怎样呢?”
谢芷萱瞪大了眼睛:“你开玩笑吧!整个世界不就只有这三个地方吗?柳杨靠北,茂城在西南处,丰平在最南边。除此之外,就是荒野、道路与丘陵,哪儿还有其它地方?”
刘起的“世界观”被彻底颠覆了。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
上个月,秦雪还在向他抱怨:“度蜜月只去了三亚,生了孩子一定要出国,我这么大还没出过国呢!”在秦雪的世界观里,人生就是一本书,每个国家就是当中的一页纸。当每页纸都画上缤纷色彩后,人生的书才完整,才有意义。而谢芷萱给予刘起的世界观,别提一本书,就连一页纸也算不上,它顶多是纸页里的一行批注。
一个世界,只有三个地方,这大概只在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里才有吧。但《小王子》毕竟是童话,而自己所处的,叫做现实。拿现实跟童话对等,刘起说什么也无法相信。
他看了看低头沉思的谢芷萱,不由泛起一阵爱怜和心痛。他把手搭在谢芷萱头上:“既然到了这个世界,我会带你去更多、更远的地方。”
“你们在干什么!”刘起吓了一跳,急忙把手缩回;谢芷萱也吓得打了个激灵。刘起转过头,张慕水提着一篮子饭菜站在走廊另一端,正一脸愤怒地看着他们。
几名护士冲出来,对着张慕水一阵指摘:“医院禁止大喊大叫!”
张慕水不理会护士们,走过来一把抓住刘起,往吸烟区拖走;谢芷萱担心刘起发生状况,跟了上来。
走到吸烟室,张慕水狠狠松开刘起的衣领;脚下的疼痛,让刘起差点没站住身。
张慕水指着刘起、谢芷萱,破口大骂:“刘起,你别忘了,你是结了婚的人!孟子说得好:男女授受不亲!在古代,要是你触碰了女性,你就得娶她!你这种做法,是对秦雪和我们整个张家的侮辱与抹黑!还有你,不知从哪儿来的小贱人,一定是你勾引刘起,他才会犯这种人神共愤的错误!‘唯女子与小人难样也’,古人的经验教训,你他妈一点不自我反省一下吗?”
谢芷萱柳眉倒竖,正要发作,张慕水又低头合十默默念叨:“主啊,请原谅我愤怒的罪,请宽恕我不知所谓的话!‘众子啊,现在要听从我,留心听我口中的话。你的心不可偏向**的道,不要入她的迷途。因为被她伤害仆倒的不少,被她杀戮的而且甚多。她的家是在阴间之路,下到死亡之宫’……”
“够了!”刘起打破张慕水的祷词,他觉得煌煌《箴言》,在此看来不过是天大的笑话:“我用手摸谢芷萱的头,是为了安慰她;如果一个看来污秽不堪的动作,可以让人心得到安宁,这有什么错?”
张慕水瞪大眼睛:“安慰?安慰非得用手吗?有什么错?你错在为了犯下罪恶而不计一切为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个理由经不起任何推敲,你却还强行粉饰!”
“去你妈的!”谢芷萱再也无法忍受张慕水言语的不堪,忍着即将崩陷的泪潮冲下楼去。
张慕水感觉内心受到极大侮辱:“反了!自己有罪不反思、洗刷,还变本加厉!这是恶魔的皮囊,是撒旦的化身!她该下十八层地狱!”他又双手闭合,虔诚默念:“‘士师参孙犯**罪,双目被挖’、‘祭司以利的两个儿子犯**罪,造成家破人亡’……”
刘起恨恨地眯起眼睛,看着眼前心无旁骛的张慕水:“三舅啊,你还是我认识的三舅吗?从前那个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张慕水去哪儿了?”他不顾张慕水睁开眼后的一脸震惊,瘸着腿追下楼去。
谢芷萱没有跑远,她坐在医院大楼的门口埋头哭泣。
一阵悲凉涌上刘起心头:自己的艰难,在于双腿不便;而谢芷萱的艰难,在于她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莫名承受极大屈辱后,尽管她身体健康、思想正常,却不知该何去何从。偌大一个城市,没有一处是她的安身之地。
刘起忍住脚痛,呻吟着坐到谢芷萱身旁。谢芷萱胡乱抹了一把满脸眼泪,冷哼一声道:“你不呆在你那‘圣洁’的舅舅身边,跑到我这个‘***面前来干什么?还嫌羞辱得不够吗?”
刘起无力的摇摇头:“他不是我舅舅——至少不是我以前认识的舅舅。那一个他不会粗鲁、无礼、顽固守旧。那个舅舅如果知道你的过往,非但会抛开成见,还会如同我一样护佑你。”
“如果一种文明,要以这样的形式存在于浮华城市的体表之下,我宁愿回归野蛮。野蛮时代,会有冲突,会有刀剑相向,但刀剑的锐利,比不上人言的万一。”
“我代他跟你说声抱歉”,刘起看了看泪痕未干的谢芷萱,又将视线转到正前方,“其实现在这个三舅,也并不坏,你也看见了,他还惦记着我们,给我们送晚餐”,街对面,是一家佛具店;旁边,是一家道家法器店;再往前,有一个小型天主教堂,教堂顶上的两个十字架直插夜空,如同圣殿骑士团的长矛,直入大马士革的腹地。
这俨然就是一个宗教集结地。然而在刘起的印象里,茂城甚至连一家寺庙、道观都没有,更别提天主教堂。刘起想起康有为、梁启超、胡适,他们都说中国人没有信仰;葛剑雄在《中国人的信仰》里也说到,中国人所谓的信仰,普遍存在于子虚乌有的牛鬼蛇神。如果说中国是一个没有信仰的国度,那么茂城就是这个国度的样本典型。这里除了长年不止的风沙,就是一群安于现状的等死之人。他们没想过用努力来改变现状,也不指望通过参拜神祇升官发财。
刘起也能理解这群人的状况与心境。这如同鲁迅的《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人们习惯了不停地抱怨糟糕的生活,同时不愿改变这种糟糕的生活。这如同现代的职场,当一群人私下发表对管理、待遇不满后,第一个说真话的人,往往是被扫地出门的受害者。
“那些人在干什么?”见刘起久久出神,谢芷萱指着街对面问道。
刘起这才发现,街对面两名天主教徒、三个佛教信徒已经吵起来,争吵内容无非围绕耶稣与释迦摩尼谁更伟大,如同互联网企业彼此争相揭发谁家假货多一般没有意义。
“没事,他们就如之前柳杨的土匪与警察间的争斗,频繁而无趣”,刘起扶着墙站起身,“我们回三舅家吧,所有事情我来解释。”谢芷萱动也不动:“你自己走吧,许天城还需要人照顾。何况现在,我宁愿面对一头野猪,也不愿再见他的嘴脸。”
刘起点点头:“也对,我也留下来一起照顾许天城”,他知道,现在该说什么话,才能让谢芷萱对自己增加好感,也让她自己不再那么愤慨。他把手支出半截:“不扶一把我这个重伤病患?”谢芷萱蹙眉展开,斜眼看着刘起:“不怕你三舅看到,说你堕落了?”刘起微微一笑:“我就是要带着你,去见一见我真正的舅舅是个怎么样的人——如果有机会再穿越回去的话。”说完最后一句话,刘起就有些后悔了:经历那么多事情后,自己连制造轻松氛围的能力也丧失了。
谢芷萱却仿若没听到刘起后半句:“好啊,他要再敢辱骂我,你别后悔带我回去的决定。”说着,一只手扶助刘起,另一只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做事敢爱敢恨,思想直白简单,如果我也能如同她一样,该多好啊!刘起看了看比自己低半个头的谢芷萱,心中暗叹口气:可惜,人是独立的个体,思想也并非可进可退的浪潮。
明月爬上了半空,透过教堂,月光如水一般泻倒在两人身上。两人的身影在月色下慢慢消失,如同一场刚刚完毕的婚礼。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