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名叫谢芷萱,茂城县远亭乡人。1984年,茂城发生蝗灾,蝗虫过处,小麦、高梁如同飓风过后的门台亭廊,仅剩颗粒无收的狼藉败叶。柳杨当年收成却很好,但对外售卖的高价却无法让人承受。买不起粮食,但要活下去,茂城县人这年集体出走,到天南地北讨生活。谢芷萱说,在迁徙途中,不少人死于饥饿,活着的人为了路旁一块发馊的馒头,如野狗一般大打出手。当时,谢芷萱刚好17岁。17岁的年纪,没有初恋,没有课本教室,有的只是生存之下的苟延残喘。只要能活着,其它一切都不足轻重,乃至于别人的性命。
刘起想起靳以笔下《冬晚》里的车夫。他大概十八九岁吧,为了三十枚钱币(100枚为一毛钱),他可以撒谎、不顾惜身体,为的也只是活下来。不过,他比谢芷萱高大许多,因为他保留了尊严的底线。
刘起又觉得谢芷萱的话不符实际。虽然1984年他还没出生,但从父辈的诉说里,他记得茂城的经济一直比柳杨好得多,更别提什么蝗灾。而司机听完后不住地点头说道:“是啊,若不是茂城有工业做支撑,可能现在就没有这个地方了。”两人的应答如出一辙,好似若有其事,刘起更迷糊了。
此时夜幕已经完全落下,雪片更大了。司机打开了侧三轮的灯光,将可见范围内的飘雪掩映得如同没有信号的电视机。谢芷萱紧了紧袄子,话头承接三年前的迁徙。
和谢芷萱一行的,还有父亲谢云、哥哥谢小龙,母亲的印象,在谢芷萱十岁那年戛然而止——她死于败血病。
谢家三人流落到柳杨县的第一顿饭,花光了他们身上所有的钱。姚老板皱着眉头抻了抻皱巴巴的一毛、五毛,递给了谢芷萱他们几个包子、三碗豆浆。包子和豆浆都是冷的,但这对于劫后余生的三人无异于珍馐美食。
当身体回复了温暖,三人才发觉柳杨真冷啊,无论是当地人的言行,还是燃烧的炉火、天边的太阳,抑或烹煮出的食物,都不带一丝温度。“看来不是我不正常,而是整个柳杨不正常”,刘起想。
谢家三人到处找事干,却没人收他们。来柳杨的途中,谢小龙患了风寒,这一路走得艰辛而缓慢,走得快的难民已经填补了所有空缺的职位。“当时唯一的安慰,就是我们可以等到第二天死”,谢芷萱的自哂惨然而冰冷。
就在三人举目无措、垂头丧气之时,两名柳杨警卫却将谢小龙硬生生得拽走了,理由是他杀了茂城县公安局副局长陈琨的儿子陈煜。谢云和谢芷萱跑到派出所去理论,去解释一路漂泊的艰辛和谢小龙的无辜,但警察的反驳让他们无言以对:其一,谢小龙在茂城杀人,于是狼狈出逃到柳杨;其二,有人目睹陈煜被害,画出来的凶犯头像跟谢小龙十分神似;其三,谢小龙被抓后一直抖个不停,如果他没杀人,他不至于紧张发抖、做贼心虚。“我们解释说谢小龙发抖是因为他风寒没有痊愈,并叫了叶文生大夫来诊断,但叶文生却满嘴胡说我弟弟的病早已痊愈”,说到“叶文生”三个字,刘起感觉谢芷萱的嘴里能喷出火来。
刘起望了望前面的司机:“你们办案都是这么高效率吗?”他自己闯入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也被莫名其妙被指认为杀人凶手。他并不是怜悯谢芷萱,而是发觉谢芷萱与自己是同类人,仿佛只要是外乡人,都能被当地清道夫随意当做殉难品。望着司机无言以对的萧索背影,刘起心头一阵快意,尽管他觉得派出所对谢小龙的嫌疑推断合情合理,但他仍是义无反顾站在了谢芷萱这边。他的理性在这场异变中荡然无存。
被判决的第二天,谢小龙双手双脚缚着手铐、铁链,被警察拖着在整个柳杨县游街示众,如同旧时代里批判“臭老九”。适应了茂城暖和的天候,谢小龙在柳杨的太阳下瑟瑟发抖,额头却冒出了虚汗。当时时处夏末秋初,天上的太阳让人眼睛一阵刺痛,洒下的光芒却如冷水泼面。他冷得想蜷缩身体,却被警察一警棍打在背上,疼得他“嗷”地一声,把腰背挺得笔直。两旁路人用土块、矸石狠狠砸他,更有甚者用棍棒打他、用尖刀戳他。谢小龙浑身鲜血直流,警察和路人却哈哈大笑,好像一群巴西人庆祝他们的狂欢节。
游行完毕,警察在谢小龙头顶戴上黑色高帽子,在胸前挂上写着名字、打了叉的木牌,把他拉到柳杨县派出所门口。接着柳杨县派出所的胖民警做了一番追逝陈煜的悼词,面无表情的泪脸加上鬼哭狼嚎的声音,惹得谢芷萱想笑。随后,陈琨也从茂城赶来,一脸愤慨地朗声念了长达九页的批判书,痛斥谢小龙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当众行凶枉为子民、国之悲哀死不足惜……
随后的一声枪响,让全民在一阵阒然沉寂之后,发出雷鸣般的欢呼,仿佛人们积压了上千年的奴性,在一朝解放后的忘情呐喊。谢云带着谢芷萱离开了柳杨县城。他变了。他本想在柳杨为两个子女谋一片天地,没想到柳杨却成为了儿子的坟墓。他以前是一名勤勤恳恳的庄稼人,现在他只想让整个柳杨县的人为儿子陪葬。
离开县城之前,民众还在派出所门口的集市欢庆,谢云决定去做一件事。他走上老街,老街空无一人;他来到叶文生诊所,叶文生正在给一名妇女把脉。诊所桌上有碾药用的药杵和擂钵,谢云握起药杵,如同用锄头挖开干涸地表一般,奋力将药杵刺进了叶文生的胸膛。
看着血泊中的叶文生,看病的妇女吓得木若呆鸡。不等她呼喊出声,谢云嘴里“啐”一口痰:“去你妈的!”一脚将妇女踢晕。“我当时怕得要死,但我却笑了。在一天时间里,你的依靠、至亲、信仰次第崩塌后,或许唯有报复的鲜血,能洗掉一切不快。”
看着谢芷萱喃喃自语,刘起隐约想起下午经过老街出口时,“叶文生诊所”的屋檐下,已积聚纷杂野草。刘起心头一阵杂乱:叶文生在自己的时代里——2017年——还活得好好的。虽然柳杨逐渐建起了各类医院,诊所生意一日不如一日,但他依靠自己在县里的名声和低廉的看病价格,活得更加滋润了,身体也发了福。如果他在一个世界的1984年已经死去,而在另一个世界的2017年还活得很好,根据从前的看科幻片的经验,这完全没道理,因为平行世界之间的所有人和事,都是相互牵扯的,而且往往是按时间先后顺序递进。不过这也没有确切证实,是否会发生这一切,自己也说不准。“平行世界”,自己已越来越不懂了。
“在没查明真凶之前就随意杀人,你们眼中没有丝毫法纪吗?”刘起问。
谢芷萱冷笑一声:“如果那群警察脱掉绿色臭皮囊,他们的行为在你看来,有法纪可言吗?”她又望向前面的司机:“您说呢,司机先生?对了,您怎么称呼?”
司机头也不敢回:“姓许,许天城……”对于谢芷萱的前一个问题,他却迟迟没有回答。
离开县城后的谢云,带着女儿入了柳杨城外土匪窝。大半辈子的农作生涯,让他浑身都是力量;丧子带来的痛苦,也让他不再惧怕任何人与任何事。土匪头答应尽一切力量保护谢芷萱的安全,谢云应承做匪窝里的敢死队,带头杀人、袭警、炸车。直到一年前的一次火并中,土匪头中弹身亡,谢云靠无情铁腕继承了他的位置。
刘起这才明白,为什么当初老李带他进城宁愿走颠簸起伏的山道而不走这条路——这就是一条黄泉路。他也更加确信派出所对他的栽赃嫁祸:在这群土匪的虎视眈眈之下,他根本没有机会在柳杨与外界之间来去自如,杀了那什么陈梓韬还能逍遥法外。
他想起老李是丰平人,他的态度友好、秉性善良,在他垂死之际给他棉袄、食物和水;而旁边的谢芷萱,以及被打死的谢云,在来柳杨之前都是忠厚老实的庄稼人。由此假设,柳杨外的一切都很正常,而柳杨一定存在什么东西,或者某种力量,让这里的人变得冷血无情、穷凶极恶。
况且,人也不可能在一瞬之间性情大变,更遑论是一个庄稼人,眼见儿子被害,哭都来不及,他又怎么会有力量去杀人?即便有这种复仇的急切心理,那也是一时意气冲昏头脑,杀人后只会后怕得将自己隐藏,又何来勇气将整个县的人玩弄股掌,慢慢将他们折磨而死?再退一步,假设谢云的做法是合乎情理,而谢芷萱呢?她还是个未成年的懵懂孩子,出远亭乡以前,她根本没见过什么世面,如果是一个正常人,面对有人被残忍杀害,她怎么笑得出来?除非她天生患有悖德症——毫无人性可言的反社会人格与生俱来。
刘起又想到进入柳杨后,自己的处事也越来越狠辣,为了生存,罔顾法纪,这在2017年,他绝不会这么不顾后果。自己一定受了某种力量的牵制。刘起头痛欲裂,饥饿与不断流失的热量正在加速消耗着他的生命,但他不愿停下思考,他觉得就快找到这股力量了:这些人毫无人性,用刀、用石头攻击谢小龙……石头……
刘起眼睛一亮,转过头猛然问道:“你们那个石室里,为什么只有灯罩,而没有灯泡?”黑夜中,谢芷萱一脸不解地看着车灯余光里的刘起:“听之前的土匪头说,每次装上灯泡,灯泡就‘嗞嗞’乱响,接着就炸裂了。于是我们就放弃了,但室内的人们通常会无缘无故被电击,我们就把电线也撤掉了,改用火把”,谢芷萱哂笑一声:“连火焰都是蓝色的,你说这里是不是跟地狱差不多?”
刘起没去理会这个问题,他早已对蓝色火焰、冰冷阳光免疫:“那你们有没有查找原因?比如……石室门口的石头?”
谢芷萱若有所思点点头:“你这么说,我倒想起那群土匪——包括我爸,都爱靠在那块石头上休息、睡觉,一觉醒来后,他们都会比之前更狠辣、更残忍、更没思想,就如里面的二把手——就是那个红脸,完全就是一个石器时代来的野蛮人。我爸日益凶残,跟着土匪们吃人肉、喝人血,我劝他远离那块石头,但他根本听不进去,石头对他们的诱惑太大了”,谢芷萱突然止住:“你是说,那块石头不仅影响人,还影响电流?”
刘起点点头:“应该错不了。”从手机突然升温、发烫那刻开始,刘起就隐隐觉得门口石头有异样。他想起《探索发现》里的一个故事。从前有两个人登上,无奈碰上雷雨天气,留在山腰的洞里过夜。晚上,洞里突然响起千军万马般的杀伐之声。两人惊悸地看了四周,洞内并无他们之外的任何一人。后来,科学家和物理学家发现,这个山洞,是一个大型磁铁矿,它的磁场记录下了多年前的文明与野蛮。虽然另有科学家反驳了这个观点,因为磁铁导音性强,且磁场容易被分割,难以有记录作用,但两个登山人的感受是真真切切的。
与之类似的,还有印度希沃布里村的“圣石”。据说只要对着“圣石”高呼“库马尔?阿利?达尔维-奇-奇-奇”,它就会升空到2米高度。但这是很明显的谣言,有人直接拆穿这是当地旅游局为吸引游客的营销手段。
但无论真实与否,两个事件都证实了一件事:有些石头的确有很强大、神奇的某种磁场,这种磁场与其它磁场共振、干扰、交互之后,通过运动电荷影响电子设备、大脑神经,乃至产生记录功能。中国人爱喜欢玉石,外国人喜欢玛瑙、水晶,除了它们本身具有吉祥的意味,还在于它们的磁场能够对人体磁场进行改善。
土匪窝里的石头,无疑就是一块产生强大电磁效应的“电磁脉冲”。它不仅干扰了所有电流的信号,损坏了所有电子设备,还燃烧了土匪的大脑,把他们变成杀人机器。刘起看了看谢芷萱,心头不禁一阵感叹:这需要多大的耐力,才能抵抗如此大的侵蚀?她和谢云,一人控制了外界,一人受外界控制,自然与人的力量,究竟谁又更胜一筹?
他想到小学同学谭晓茜。或许,这些物理上的谜题,只能指望有朝一日回到另一个世界,找那位物理研究所的高材生寻找答案了。
扭伤的脚传来痛楚,刘起艰难地低头看。四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他突然想起分叉口的鞋子:“除了我和许天城,你们还带回过其它’战利品‘吗?”
“你是说跟‘你’一样的人吧?”谢芷萱直直盯着前方车灯下的昏暗路面:“其实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跟我们不一样。你应该是那个人口中‘2017年的人’,你们都穿着一样的鞋子,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衣着。”
“你们把他……煮了?”刘起想到石室锅里的食物,恶心感涌上喉咙。
谢芷萱摇摇头:“那小子命大,也够狠,他将一大把假钱——你们那个时代的钱——拿给我爸买命,我爸一脚把他踢到门口。门口站了一名持枪的土匪,他咬断了土匪的脖子,抢过手枪逃出门口。他运气好,选对了方向,等我们冲到迷宫出口,他已踪影全无。我们骑着车追了二十多里,还是没找到,如同消失了一般。”
刘起不由想起茂城车站遇见的白领,“九死一生”、“生不如死”开始在脑子里盘旋:“他是什么时候逃脱的?”
“两天前”,透着车灯余光,刘起看见谢芷萱伸出两根指头。
刘起肯定逃走的人就是白领。如果白领没来过这里,他不可能说出那番不着四六的话。两天前他逃回了2017年,花一天时间回到茂城,散布了让人不屑一顾的“玛雅预言”。但问题是,他怎么来到这个时代,又是怎样逃脱的?
刘起的头又疼起来。突然,许天城一声欢呼:“终于有歇脚的地方了!”
刘起支撑着抬起头。前方路沿左侧,一个二层小楼顶上,彩灯环绕着四个大字:半城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