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刘起还未出生;而1987年的11月,是张玉芬怀上刘起刚好两个月的时候。
那一年,邓小平会见了西班牙、南斯拉夫、意大利等国领导人,大力推行发展生产力的改革开放;那一年,费翔在春晚唱了《冬天里的一把火》,5月,这把火烧了大兴安岭,成为建国以来规模最大、损失最严重的火灾;那一年,王杰发行了《一场游戏一场梦》,摆脱了籍籍无名的创作之路;那一年,《义务教育法》还未在柳城普及,很多哥哥姐姐都到了7岁、8岁才上一年级……
这些或传奇、或砥砺人心、或代表落后的往事,是刘起对1987年的零碎印象,没想到,这些印象,居然在今天成为了他触手可及的现实。
“小兄弟,外地人吧?过来吃个早饭吧!”正当刘起兀自苦闷彷徨之时,包子店姚老板的声音传来,冰冷,阴沉。刘起抬头看老板娘,她一脸微笑,但却是阴冷的笑。
这不是印象中的姚老板。在刘起的记忆里,姚老板真诚、朴实,即便用剩下没卖完的馒头打发要饭的叫花子,她也是一脸温暖笑意。
犯怵之际,刘起还发现一个问题:蹦蹦车和老李已经不在了,自己正站在横跨柳城县的砂石雪地上!但自己全然没有下车的印象。而且就算下车,道别的感谢,自己肯定不会忘记说;身上披的绿袄,也不会不还给他。刘起狠狠掐了自己左腕上结痂的伤口,伤口破裂后流出的鲜血,以及钻心的疼痛,给了他致命的绝望感:这不是做梦!随即,肚子发出两声“咕咕”的叫唤。饥饿伴随的疲乏感,彻底打消了幻觉的侥幸心理——幻觉和睡梦,有惊恐,有美好,但不会有疼痛和饥饿。
刘起双目无神、一瘸一拐地走入姚氏包子铺坐下,用手撑住额头;额头伤口的痛楚,又让他将双手抽离。他想起《源代码》里的柯尔特,在一觉醒来后,如同自己一样,面对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刘起的瞳孔猛然放大:莫不是——
我穿越到了一个平行世界!
不,不可能!那只是影视和文学作品里的东西,是高于三维空间之上多出来的空间差距产生的东西。而目前的(2017年)物流学已经证实,宇宙只是一个三维空间,科学也证实了平行世界的不存在。
但是,包子铺的姚老板,远山处的朝阳,遍地的银装素裹,以及零落分布、高低不齐的土墙黑瓦,却又是那样的真实,除了一点:朝阳透过店门,洒在桌上、脸上,自己并未感受到一丝温度,反而有些许寒冷,如同姚老板笑脸上的阴冷。
此时,姚老板将一碗豆浆、一笼包子递给他:“一脸的血渍、伤口,赶夜路冻的吧?快吃点东西,暖和暖和。”她随即眼睛一亮:“咦,你长得好像老街里那个‘死人脸’刘牧啊,你是他远房兄弟吗?”声音里充满惊奇,但没有丝毫感情色彩。
刘起打了个哈哈,微微皱眉。刘起是国字脸、圆眼阔鼻,两道浓眉微微倒竖。他的长相随父亲刘牧。刘起记得,柳杨县的太阳很毒,即便阳历三四月,也能在人的皮肤上蒸出一层汗珠,与此刻毫无温度的太阳截然相反,因此他的皮肤呈古铜色。而且,刘牧在县里的人缘一直很好,他不苟言笑,邻里都称他为“木头脸”,记忆中那个性情温和的姚老板,更不会称他为“死人脸”。
刘起没有再理姚老板,咬了一口包子,包子是冷的。他皱着眉又喝了一口豆浆,豆浆也是冷的。刘起把姚老板叫过来说明情况,姚老板粗鲁地操起豆浆,喝了口,“不冷呀”,复又尝了一口包子,“这分明是热的。小兄弟你不是成心讹我吧?”
迎着姚老板愠怒而冰冷的目光,刘起心中打了个寒颤:一切都太诡异了!他走进包子店厨房,厨房有一个蒸包子的蜂窝煤炉,一口煮豆浆的铁锅,和另一口煮面的铁锅,铁锅里的豆浆和面汤沸腾着直冒泡。刘起把手伸到豆浆上空,没有一丝温度;他又把手靠近燃烧的蜂窝煤旁,照样冰冷;蜂窝煤的火不是红色的,而是冷色调的蓝,炉上的蒸笼,冒着丝丝冷气。
刘起感觉自己快崩溃了,这到底是自己的触觉失灵了,还是这座城的问题?他把手背贴到额头上,额头的热量让刘起这才发觉,自己的双手已在接踵不断的惊吓中变得冰冷。他松了口气,转过身,又立马紧张起来:姚老板、两名伙计、吃早饭的客人都围在屋外,阴沉着脸,如同看怪物一样冷冷看着他。
刘起慌忙摸出钱包。拿出一张经过了河水、暴雨和风雪洗礼后又被体温烘干的50块钱,颤抖着手递给姚老板:“给,饭钱。”听着自己跟着颤抖的声音,刘起觉得自己可恨又可怜。只一天时间,自己如同变了个人。他恨现在这个担惊受怕、六神无主、见风就是雨的刘起,但他更害怕找不回从前那个自信、理智、正直的自己。
姚老板接过那50块钱,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听似漫不经心却是咬牙切齿地说了句:“小同志,年纪轻轻就用假钱骗人,这不太好吧?”
刘起愣了愣,马上反应过来:自己给姚老板的,是第五套人民币;而1987年,则是第三套和第四套人民币的混通时代。怎么办?冷汗从刘起的脸上流下来,和着肮脏的血迹,让他的脸更脏了;太阳也完全越过山头,冷光透过外围人群笼罩了刘起,他只觉一阵锥心的冷。
刘起擦了擦粘在睫毛上的汗水,伸开十指挡在身前,颤声说道:“你们相信我,这是真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个年代……如果有得选择,我根本不想到这个时代、这个地方……”刘起戛然而止,他察觉自己说错话了。一个人在感觉自己受骗之后,任何有丝毫贬低或者不带褒义色彩的解释,都只会成为愤怒焰火的柴薪。
果然,刘起随即感受到的,是左脸传来的痛楚——一名伙计直接用手里的汤勺打在了刘起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再次触发了刘起的混乱思维。他想起大学时参加一次学术会议,会上葛剑雄提出的一个观点:中央集权的政治作用和法律约束,在省市得到很好的施展,而在县城乡镇,则很难贯彻。如果一个城镇的人民不具备比较良好的自我约束意识或持有因果报应的信仰,人性中本能的恶,则可能让他们做出任何意想不到的可怕事情。
伙计的举动,彻底证实了这是一个无法治形态、不带丝毫感情的平行世界,任何的隐忍、善良在这里全然失效。如果自己不反抗,丧命或许只在旦夕之间。刘起来不及揉搓肿起老高的脸,抓起一条长凳,朝人群扔了过去。姚老板尖叫一声,伙计和客人拉着她急忙退后,长凳“咯咯”地沿着包子铺门的外廊,掉在了雪路上。
趁此间隙,刘起转身端起煮面的铁锅,使劲将锅里的“沸水”朝人群泼了过去。顿时,“烫死我了!”、“好痛!”等哀嚎、叫骂此起彼伏,有的人原地直跳,有的人负伤逃跑。
一锅冷水,夺三军之志,刘起差点笑出了声,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善”的素养,背负了法治、道德、教育等重重包袱,它需要几十年,甚至一辈子;而堕落到“恶”,只在你的一念之间。而为恶的感觉,竟是这么的爽,这么的大快人心。这份大快人心,对于任何一个受过教育的公民,无疑是披上一重更重的枷锁。
看到人墙的溃散,刘起毫不犹豫地冲出人群。受伤的右脚,与厚厚的积雪,让他没跑多远就感到钻心的疼痛,越跑越慢。而此时,姚氏包子铺的两名伙计拿着棍子、菜刀追了上来;姚老板在包子铺廊角处,像个疯婆娘一样指手画脚地“嗷嗷”乱叫。此时,刘起真希望兜里的不是手机,而是一把手枪,可以击碎对手心脏的手枪。
跑到寿衣店面门前时,刘起不经意朝里面望了望。1987年的寿衣店王老头,刚过古稀之年,但由于常年从事死人工作,他的脸上总有一股凝聚不散的阴邪之气,让他看起来如同八九十岁。此时,他刚做完一件绿色寿衣,拿着在一个纸人身上比划大小。猛然,他回过头,“哼哼”一声诡笑,一双浑浊的瞳仁与刘起四目相对。刘起只觉头皮都要炸开了,精神也为之一振,加快了奔跑步伐,冲进了寿衣店背后的集市。
当时的县镇,并非每天都人声鼎沸,只在赶集日才有人山人海的热闹景象。柳杨县的赶集日,是在农历的四、七、十这三天;1987年11月8日,是农历9月20,恰逢柳杨县的赶集日。来来往往的人潮,成了刘起活命的掩护伞,他们将集市的雪地踩得凌乱、粉碎。
刘起瘸着腿穿过人潮,涌进一个篾条编织的菜摊下面——那里围的人最多,他们正用不带感情的语言跟卖菜老板讨价还价。
刘起抚了抚激烈跳动的心脏,按了按一团乱麻的脑袋。身体下方的雪上面,红色开始蔓延——右腿的伤口再度破裂,血流不止。他先判断了接下来的逃亡去处:父母那儿不能回了,因为他的长相表明了他与刘牧有血缘关系;叶文生诊所更不能去,而集市的出口、入口,指不定会撞上那两个伙计。刘起心头一阵暗嘲:30年后的人,在这个时代却如落水狗一般无路可走。如果在2017年,手机定位、无人机、摄像头,都能轻松获取别人的踪迹;在这里,命运只能交给上天。
他将头稍稍探出摊位,想看看追来伙计的身影,却不想,那摊贩正直直看着他。刘起正欲解释,摊贩将菜摊一掀,“哗啦”一声,惊动了周遭买菜的人,也惊动了四顾茫然的两名伙计,他们“嘿嘿”笑着冲过来。
接着,摊贩双手提起刘起顺势一扔,刘起“啪”地一声砸在了旁边卖家禽的摊位上,顿时鸡飞鸭跳。
刘起顾不得身上的疼,因为家禽摊贩正拿着一把满是鸡血、鸭血的刀走近他。刘起使劲蹬腿,双手支地,踉踉跄跄爬了起来,拨开围观人群漫无目的地往前冲。他记得集市深处,是柳杨县的派出所。即便全县的人都疯了,公安民警不至于跟着疯掉吧。
这是刘起最后的侥幸,容不得出半点差池。他满脸是血,如疯狗一般在人群里左支右拙地胡乱窜动。如果可以交换,他宁愿此时是《热爱生命》里流浪在铜矿河畔的淘金者。淘金者面对的,只是游走的熊、垂死的饿狼,而他面对的,却是目标明确又心狠手辣的故乡人——不,是异乡人!
终于,他在人墙的缝隙里,看到了“柳杨县派出所”的招牌。在生死关头,望梅止渴是最有效的强心剂。此时,刘起只觉全身的力量都攒在了脚上,这股力量抚平了伤口的疼痛。他健步如飞地冲破人墙防线,跌跌撞撞地跑进派出所。
派出所门口警卫扶了他一把:“同志,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满脸是血?”尽管声音冰冷刺耳,刘起却如见到亲人一般紧紧抓住警卫的胳膊,喘着粗气断断续续说道:“救……救命!外面的人要……要杀我!”
警卫伸长脖子往门外望,却没见混乱场景,也没见有人追过来。刚才凶神恶煞的群众,此时变成了若无其事、擦肩而过的良好市民。
刘起觉得这完全不可思议。他自认在做调查记者的时间里,自己的演技已足够高明;而放在这群人里,却根本不值一提。他突然睁大眼睛:“来了!就是那几个人!”门外,两名伙计、菜贩、家禽贩已出了人群冲过来。
警卫扶刘起在大厅椅子上坐下,迎着两个伙计高声断喝:“你们是干什么的?想造反吗?”
一名伙计指着刘起,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警察同志,我们哪儿敢呢?是这小子……这小子吃饭赖账,给……给假钱!”警卫回过头看着刘起,冷峻眼神的意味不言而喻。
刘起忙支撑着站起来解释道:“警察同志,并非他们说的那样,是……”“进去说!”警卫不由分说,拖着刘起往办案处就走,边走边说:“你们几个,跟着进来!”
说是办公大厅,其实只有两张木桌。木桌坑坑洼洼,明显年时陈旧,上面堆满了各种照片、文件、档案袋。靠内的桌上,有一部灰白色电话,一个微胖的民警正拿着电话低声下气地说着“是是是”、“好好好”、“您放心,我们一定全力查办!”
胖民警放下电话,笑意顿时全无。他看着进来的警卫等四人,阴沉地说:“妈的,这又是哪个小杂毛犯了什么鸡毛蒜皮的鸟事?”
警卫眼中明显露出惧色。他结结巴巴将事情缘由说了一遍,菜贩、家禽贩也跟着作了补充。胖民警“咯咯”一声怪笑:“这还不简单,砍掉他一只手便是!”
刘起大吃一惊,他晃眼看到桌边斑驳石灰墙上挂有一张泛黄的“柳杨县违法乱纪惩处原则”:1、偷窃者,打残双手;2、用假币者,砍一只手;4、毁坏公物者,斫四肢;3、包庇罪犯者,枪毙;4、抢劫犯,枪毙……
刘起这才明白,为什么姚老板不肯放过自己,为什么菜贩会掀翻菜摊,为什么家禽摊贩会毫无缘由地拿刀靠近自己。刘起真希望在之前的车祸中已经死了,那样,他就不必经受种种莫名其妙的迫害、追杀、担惊受怕,不必承受接下来比地狱更残酷的判决,也不用再为秦雪及肚中胎儿、父母心心念念,时刻记挂。
警卫颔首退下,拿菜刀的伙计走上来,菜贩、家禽贩冷笑着看好戏。伙计把刀缓缓举起,刘起连忙退步,转过头不停对胖民警说道:“不是这样的,那是真钱,我也不知道为何来了这个地方……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对了,有身份证为证!”他慌乱掏出身份证,递给胖民警。
胖民警盯着刘起的身份证,眉间拧成“川”字:“1988年7月17日出生,住址河溯市柳杨县城北老街31……”胖民警猛然抬起头:“你是柳杨县人?”他再仔细辨认了刘起一番:“啧啧,还真像老街里那个……对!那个‘死人脸’!你跟刘牧什么关系?”
“我……”刘起不由住口。这要怎么解释?儿子?荒唐!莫说在场人不信,刘起自己也有些动摇了。兄弟?亲戚?还有,为什么这里的人说话都这么冷淡、尖酸刻薄?
正当刘起组织说词之时,胖民警“嘿嘿”冷笑:“1988,哈哈!简直天大的笑话!今年是1987年啊!小兄弟你还真是来自未来的人啊!”
刘起盯着胖民警,看不出他眉梢眼底的真实用意。胖民警的眼睛突然一亮,继而假作不耐烦地挥挥手:“抓起来!”
警卫不由分说紧紧反剪刘起的双臂。刘起疼得牙齿都呲出来了,牙缝里蹦出三个字:“为什么?”
“因为你杀人了!”胖民警盯着刘起,向警卫挥手示意:“押下去,想办法让他招供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