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青草地,沿着街道一路上行,谭晓茜察觉出一丝异样。她回头看看跟在后面的谢芷萱,后者谨慎的眼光里,也透露着躁动与不安。
街道两旁种满矮冬青,它们的高度、颜色、乃至绿莹莹的枝条,宛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香樟与银杏隔行种植,遮天蔽日的繁茂枝叶,透露出阵阵盎然春意。谭晓茜不知道此身此地的确切时节,但从这段时间的经历大致可以判别,现在不是十一月末,就是十二月初,矮冬青、香樟四季常绿可以理解,但银杏非但没有落叶,甚至都不曾枯黄,这显然与常识相悖。
街道前不远是一个十字路口,另外三条路向着不同方向各自延伸,一直到视野尽头;街道上没有哪怕一点纸屑、烟头,路上干净透亮的地砖,如同一泓清澈见底的湖水,可以反射出人与草树的任何细节。此时,十字路口左边方向的红灯亮了,路旁的人群齐刷刷地停在斑马线外,穿梭车辆之间的距离如同标尺测算好的一般,车辆也按照同一速度向前行驶,没有半点拥堵,也没有车响起喇叭。不多时,绿灯亮了,行人如同走军步一般一齐迈出左脚,接着右脚,没有谁显得匆忙,也没有人表现迟滞。
谭晓茜想起读研的时候,随导师去各个城市做项目。每次一上出租车,头就不停犯疼:交通拥堵、行人不守秩序横穿马路、焦躁的汽车喇叭响彻云霄……当时,导师将这种现象解释为社会发展的悖论:科技让生活更舒适,也让生活更麻烦。
制造一个有序的交通秩序,也因此被纳入学校交通运输学院的研究课题,但很快被否掉。因为如果要保证行车不堵、事故率降低,就必须保证每个司机、乘客、行人拥有类似乃至相同的心理,但很明显这是痴人说梦。基因、环境、个人遭遇等因素,都注定了每个人的性格、素质、思想千差万别;千万次的车祸都不能成为引以为戒的教训,更遑论学院里的纸上谈兵。
谭晓茜正想着,思绪被一阵愉快的声音打断。她抬头一看,前方是一所小学,此时刚好到了放学时间,学生们正排着队伍有序地走出学校;校门口站着个女老师,学生向她说声“老师再见”,她微笑着回一句“同学再见”,接着是下一个、再下一个……那种感觉,就像食品加工厂里输送带上的罐头,而老师的角色,就是给这源源不断的罐头进行最后密封的机器。
谭晓茜不由皱了皱眉头。从记事开始,印象中的放学情景从来不是这个样子。学生们听到放学铃声,都是争先恐后地往校门口跑;也不会有老师守在校门口跟学生道别——他们去约会、健身、看电影,但绝不会有这么好的耐心来与每位学生消磨。
谭晓茜又看了近处的CBD、面包店、银行,所有职员的道别方式如出一辙——他们显得太文明、太礼貌了,如同麦田里随风摆动的麦穗,它们一起点头,一起躬身,一起回到原来的位置,而你瞧不出半点异样。
而这发生在人的身上,就是最大的异样。
人是有意识、有想法的动物,他们不会对同一老师、同事、老板拥有相同的好感,后三者也不会对前者保持相同的态度。如果这种事实实在在的发生,那么对象只能是行尸走肉。想到这里,谭晓茜不由想起病毒世界的遭遇,想起那群不幸患上“D病毒”的无辜者。她不由打了一个冷颤。
“原来,这就是外面的世界”,谢芷萱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没有半点欣喜的色彩:“他们显得彬彬有礼、从容有序,但为什么让人感觉手脚发冷?”
谭晓茜摇摇头:“走吧,别想了,我们去吃点东西。”
吃饭的地方,是一家中档牛排餐厅。店面的设计,如同农村办理婚丧嫁娶的流水席,一眼望去,尽是大小规模相等的四方桌。四方桌按九宫格的样式排列,柔和的灯光罩在顶方,就像橱窗里静静安躺的面包,等着人们把它带回圣诞节的桌上。
两人坐下,服务员一脸微笑地迎上来躬了躬身:“欢迎两位。你们吃点什么呢?”分明是很友好的表示,但声音却没有任何色彩。
点完餐,谢芷萱如同懵懂的少女般东张西望,谭晓茜则查看着这里用餐的人。当中有朋友、有情侣、有家人,他们都带着笑容,轻声细语地彼此交谈;手上的刀叉在肉排上反复切割。父母不会把为孩子切好肉块,情侣之间也没有彼此喂食。他们就像一群演技拙劣的群众演员,正使出浑身解数来维持温馨的氛围不被打破。
不久,服务员把牛排和湿巾端上来:“请清洁后慢慢享用。”她的脸上仍是带着笑容,声音仍是没有感情。
谢芷萱以前从没吃过牛排,照着谭晓茜的样子拿刀狠狠一割,割下的牛排掉在了桌上。她脸一红,用叉子叉起桌上的肉块正要往嘴里送,服务员突然冲到她身旁,一把抢过叉子:“别吃!不卫生!”说着,连叉带肉丢在旁边的垃圾桶里,一手递给她一副新刀叉,另一只手取出消毒巾,在桌上不停擦拭。
谢芷萱的脸更红了,手足无措地盯着服务员。谭晓茜也微微一愣。过头了,她想。她切好一块牛肉,递到谢芷萱的盘子里:“吃。”
谁料服务员又将她喝止:“你用过的东西,怎么能让别人用?”她好像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有低声细语地道歉:“对不起,但刀叉已经过了你的嘴,嘴里的细菌难保没有问题,如果感染了别人,那就……”
谭晓茜看看四周,只见所有人都转过头皱着眉看着她,如同审判穷凶极恶的犯人。谭晓茜也坐不住了,她直直看着一脸憨态的服务员:“至于这样吗?我和她吃过同一碗饭、睡过同一张床,走过你难以想象的绝境,我们还不是好好地坐在这里!”
餐厅哗然了,所有人都张大嘴巴,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叹;接着窃窃私语,就像在讨论如何处置这两个人类的败类。
服务员也露出惊诧的表情:“那你们以后要注意了。生活中处处有危险,比如这刀叉,当它经过了你的嘴,就不再卫生。因为人的唾液中有600多种微生物,这些微生物各自不同,且因人而异。一次触发,就可能引起群体性传染,即便造成人类浩劫也不无可能……”
“够了!”谭晓茜一拍桌子,拉起谢芷萱:“芷萱,我们走,这简直是一群神经病!”谢芷萱将谭晓茜给她的那块肉排放进嘴里,一脸挑衅地望着服务员一阵大嚼特嚼。
望着两人远去,用餐的顾客俱是冷了半晌,心思才回到用餐上。他们慢慢地用刀叉切着肉排,彼此之间窃窃私语,对两个女人进行道德的审判。
两人走了几家,都是类似的情况——服务员、顾客表现出的文明,已将人性压制得荡然无存。最终,她们回到面包店买了几块面包填了肚子,因为只有面包店老板不会跑出来监督她们不文明的用餐,不会给她们灌输文明的意义。
夜风吹来,谭晓茜知道她们该找住处了。然而沿街走了许久,她们都没看见哪怕一个宾馆的招牌,仿若这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城市,城市里从来没有一位过客。
一辆车在两人跟前停下。车门开了,一个穿白色西装的中年人朝她们打手势:“上车。”谭晓茜知道自己不该上陌生人的车,但她还是点点头,带着谢芷萱坐了上去,因为她感受到这个人身上有种熟悉的气息:温度。
车辆在一幢摩天大楼前停下,中年人将她们带到最顶楼。门打开后,另一个头顶半秃的中年人两眼放光地拥了过来:“啊!活生生的外来人,欢迎欢迎!”
谭晓茜和谢芷萱一脸嫌恶地避开拥抱。中年人尴尬地摸摸秃顶:“呵呵,是有点突兀……你们坐,我给你们解释。”
谭晓茜坐下后,顺着中年人的话问道:“‘活生生的外来人’是什么意思?你们这个城市没有外来人?外面那么多文明有序的人不是活人?你们又是什么人?”
中年人给两个“外来人”倒上茶,茶水刚过杯子的一半:“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颜,大家都叫我颜博士。我先回答你第三个问题”,他放下茶壶,回头指着其余几名或站或坐的中年人说:“我们是文明的守护者。”
“文明?”谭晓茜觉得不可思议:“机械化地生活、非理性地注重饮食,这就是你所谓的文明?”听完谭晓茜的说话,谢芷萱也昂首瞪大眼睛望着颜博士,一脸质问的表情。
“没错!你也发现这座城市纤尘不染、井然有序了?”颜博士满脸通红,好像没听出谭晓茜的讽刺意味,继续兴奋地说道:“从我记事开始,守护这座城市的文明,就成为我们这些‘活人’奋斗终身的使命。”他又叹了口气,“听父辈说,更早的时候,这里并非当今的样子,由于人体基因、成长遭遇等不同因素的影响,再加上疾病、死亡的不期而至,当时的状况十分动荡,人们都怕某天自己突然死去。于是,人们开始了探求延长生命、维护秩序、传承文明的真谛。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中,先辈们终于找到了当中的奥秘。”
“是什么?”
颜博士将合拢的两只手向两边伸展:“基因量化”,望着面带困惑的两个外来人,颜博士颇有些得意:“在人体里,最奇妙的,莫过于人的情感,它让每个人都各自不同,有的脾气火爆,有的心性沉稳。于是,伟大的文明缔造者——我们的先辈们——提出一个假设:有没有可能将这种情感基因剔除掉,让人失去原有的个性,而变成一个命运的统一体?随着科技的发展,这种可能终于实现,那就是克隆人。由克隆技术诞生的人,不需要受精卵,也就是说,他们失去了父母的基因,而这些基因,正是影响人物性格的罪魁祸首。没有基因的克隆新生儿,就如同一张没有玷污的白纸,而我们这些‘活人’,就是白纸上的印刷机,他们的思维意识、言行举止都由我们按制定的标准来量化注入。因此,他们千人一面、如出一辙,面对红绿灯的时候遵守交通秩序,男女之间的情愫点到为止而不会真正结合,同时一致拒绝一切不卫生事故的发生。因为有了健康的意识,他们能拥有更长的寿命,能代替人力去处理一切工作——建筑、园丁、金融等等,能为文明的繁荣和城市的进步持续输出力量;即便他们突然死去,我们也不会有切肤之痛。而我们这些‘活人’,也能在这幢‘无菌大楼’里安然度日,不再惧怕微生物的入侵。对了,街道上的植物、人们豢养的宠物,也都是克隆量化后的产物——尽管它们与人诞生的方式有所不同,但我们已针对不同物种,各自形成了一套克隆手段。因此,它们呈现的姿态、面貌、体积大小都如同复制的一般。这就是我们创造的伟大文明,也就解释了你的第二个问题。至于第一个问题”,颜博士摸了摸秃顶,“一直以来,这里确实从未有外人踏足,我们给每一个克隆人建了家,因此这里不需要酒店旅馆。最开始,我还以为你们是外星人。”
我们的确是“外星人”,谭晓茜想。“那你们不吃不喝吗?”谭晓茜问。
“在楼顶,我们建立了一个巨型温室,里面无土栽培了各种瓜果菜蔬。三楼是食品调制室,食物会经消毒、物理处理等净化后进行复杂的非化学调制,最终生成吸食的营养液。这种营养液的能量浓度非常高,能起到与三餐相同的作用”,颜博士从消毒柜里拿出两包,递给谭晓茜和谢芷萱:“试一试。”
谭晓茜觉得有些口渴,但营养液的制作过程让她反感。她想到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还怕喝这东西?她接过营养液,皱着眉头嘬了一口,味道可口出乎她的意料;谢芷萱也很快喝完了一袋,直直地看着颜博士。颜博士无奈地又拿出一袋,递给谢芷萱。
“即便如此,你们与世隔绝,没有户外活动,不能呼吸新鲜空气,这与死了有什么区别?”谭晓茜放下营养液,继续审问。
颜博士笑着分别递给两个女人一副眼镜:“戴上。”谭晓茜和谢芷萱戴上后,眼前的世界顿时变样:谭晓茜的眼前出现一张3D巨幕,上面正播放着一部穿越时空的科幻片;谢芷萱则看到一名英俊的男人正褪去上衣,轻轻对她说:“睡吧。”顿时,她满脸羞赧。
颜博士说:“我们在每个克隆体——包括人、动物、植物上面都安装了全视角针孔摄影机,再通过虚拟设备连接到这副眼镜上来。因此,只要戴上眼镜,即便我们坐在这里,我们也能去打高尔夫、喝下午茶。”
谭晓茜被巨幕晃得头晕,她将眼镜摘下:“如果用科技来守卫文明,那么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死以后,这幢楼里的所有‘活人’死了以后,这里的克隆人该怎么办?这里的文明又该如何延续?”
“自我克隆”,颜博士将手掌放在心口:“我们在青年或壮年之时,会用消毒设备提取出‘活人’的基因、血液、毛发等人体基本物质,利用它们塑造出另一个自我,也就是我们的后代。五到十楼,是我们建造的外界模拟环境,它是这座城市的压缩版,我们的后代在那里学习、成长,因为身处与外界类似的环境,他们基因里的个性和情感会逐渐褪去;同时,克隆技术最大的特点,就是有损基因的传承。因此,外部环境与内部变化之下,我们的后代会逐渐褪去个人的意识,最终与外界融为一体——与自己缔造的人一起守护文明,这也是我们的终极理想。可惜”,颜博士的眼色暗淡下来:“我已是第54代自我克隆人,但我还是拥有无法抑制的喜怒哀乐,我还是无法见证到终极理想的实现。”
谭晓茜和谢芷萱都大吃一惊。“那……你们这里还有真正意义上的活人吗?那种没有自我克隆过的人?”
“早就没有了,我们这群人,最少都是50代以上自我克隆的再造人”,颜博士打开房屋深处的一扇门:“这里面,孕育着我们的后代。你们可以来参观一下,但不要太大声,因为它们还未苏醒。”
大街上已经万籁俱寂,只剩下两个此起彼伏的急促呼吸声。
谭晓茜和谢芷萱几乎是逃出来的,她们觉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谢芷萱看了看近处和远处的大楼里,没有一处有光亮,恍若置身鬼城。“人们一起起床、上课、工作,一起吃饭、回家、休息、关灯……原来,文明是这个样子”,谢芷萱的语气中透露着无限失望。
谭晓茜仍瑟瑟发抖。她想起刚才所见的一幕:一排排的大型试管里,一个个婴儿正在无菌营养液里沉睡;两根管子插入液体里,进行供氧和液体更换;试管底部,柔和的暖灯随着克隆婴儿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而不断调节亮度。
“营养液”,当颜博士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谭晓茜觉得苦胆都快吐出来了。尽管她知道两种营养液成分不同,但她仍感觉被营养液包围的是她自己。博士问她是否想依靠这个技术造福后代、造福这座城市的时候,她拒绝了,“文明是光辉的,但这里只有黑暗”,她说。
此时,她看到了四周一片漆黑的高楼大厦。
是的,她想,这里只有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