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段岁月无情地流逝。谭晓茜感觉自己如同海上漂流的一落鸿羽,不知道方向,也没有终点。糟糕的天气、喜怒无常的人群、无所适从的世界及其文化,就像不断切换的电影胶片,而自己却身临其中。她仍想不通这次穿越的导火索和终极意义,也理不清刘起生前提到的所有问题。她抓不住任何细节,她觉得自己身陷崩溃边缘。但与此同时,她隐隐觉得这场穿越快到终点了,或许就在下一座山的背后,或许就在再度睁眼的瞬间。因此,她必须打起精神。真相或许就在下一刻,她想。
又一次熟悉的撕扯剧痛后,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识,甚至让她心头一暖:低矮的瓦房、崎岖不平的街道、斑驳的老街、热闹的市集……
小时候的老家柳杨!谭晓茜还未来得及欣喜,但恐惧的情感瞬间将所有意识湮灭:难道我也回到了30年前?
“晓茜姐,我们……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吧。”谭晓茜回头看看说话的谢芷萱,发现她脸无血色。她这才想起刘起告诉过她,柳杨是谢芷萱的噩梦。
从内心深处,谭晓茜也想逃离这座城市——刘起的经历,间接给她造成了心理阴影;但她回过头,看到了老街的街尾。那是自己长大的地方,那里记录了自己所有的童年。自从在上留工作以后,自己几乎没有踏足故乡,现在的父母怎么样了?好想去看看啊,她想,尽管他们不是自己真正想看的父母。
她强作笑颜看着谢芷萱,语气也变得温柔:“我们呆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有我在,不会发生任何事,我保证。”
叩响自己大门的那刻,谭晓茜感觉心都快跳出来了;而旁边的谢芷萱仍是一脸忐忑,一脸不情愿。
门开了。一名身材瘦削的中年妇女怀抱着一个啼哭的婴孩,一脸警戒地看着自己:“你找谁?”声音刺骨般冰冷。
谭晓茜感觉喉咙发哽。除了疲惫的身形和沧桑的脸庞,她没察觉出“母亲”有任何异样;“母亲”怀中的婴孩,分明是自己小时候的模样,她正看坏人一样看着自己。
谭晓茜心绪难平:我居然见到了“我”。她想起母亲总会说她小时候浑不讲理,半点不称心就会哭上半天,县里的小孩子都不敢跟她玩——除了有正义感的刘起,以及爱欺负人的聂海峰。
“我……”她顿了顿,在内心编织借口:“我是刘起家的远房亲戚,不记得他们住哪一户了,因此想找个人打听一下。”
妇女拧成一团的脸终于释然:“哦,你是来奔丧的吧?我也正准备过去,跟我走吧。”
奔丧?谭晓茜打了个激灵:谁死了?从眼前的女婴来判断,她不过一岁多,也就是说现在是在1988到1989年之间。在谭晓茜的记忆里,在她上高中之前,刘起家没人过世,刘起的爷爷奶奶也是在她高中毕业的时候才撒手人寰;而除了刘起和他父母、他的爷爷奶奶,他家没别人了,怎么会有人死去?
但她不敢问,因为她是刘起的“远房亲戚”,远方亲戚只会在得到大喜大悲的消息后才会不顾千里万里的山水兼程奔赴此地;妇女也锁好了门,叹了口气:“刘起这孩子也怪可怜,她比我们家晓茜早一个月,出生刚好一年,就突然发烧夭折。刘牧和张玉芬两口子跟鬼一样哭叫,让人听了心里瘆得慌。”
越走近刘起家,谭晓茜脸色越难看,她甚至想拉着谢芷萱夺路而逃。但她又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而且她在心里告诫自己,如果能再回去,一定要跟刘起父母见上一面;而她不知道还有没有回去的可能。就在这里见上一面吧,她想。她跟着“母亲”一起,走进了刘家的房门。
刘起家的厅堂特别大气,能容纳不下于50人;此时,里面已有十几号人。他们俱沉着脸、皱着眉,望着室中央的两个泪人——刘起的父母刘牧和张玉芬。他们正在一个劲地哭,声音如同破锣般聒耳;他们的表情严重扭曲,就像哭丧队里的专业演员。
谭晓茜的“母亲”干咳了一声,拍了拍张玉芬:“张姐,节哀,人都死了好几天了,还哭什么劲儿。”张玉芬哭声不止,但脸色明显变了;旁边刘牧的眼睛里,也突然闪过一丝仇恨的神色。
“母亲”又拉着谭晓茜的手,谭晓茜觉得“母亲”的手如寒铁冰冷:“你亲戚到了,人家专门从远地赶来,你还是招呼一下。”
张玉芬盯了谭晓茜半晌,眉头拧成“川”字:“亲戚?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这么个亲戚?你叫什么名字?”
谭晓茜慌了。她早已想到张玉芬会如此问,然而她还没准备好该如何作答:“我……我叫……我叫谭梅,对,谭梅。”
张玉芬自言自语了半晌,又看了谭晓茜半天,突然露出阴冷的笑:“我家还真没有姓谭的亲戚。不过你姓谭”,她又指了指“母亲”:“她家那位也姓谭,我看,你们之间才是亲戚吧;况且”,她的双眼开始在谭晓茜与她“母亲”脸上游走不定:“你看,你们长得多像啊!”说完,她竟凄然笑起来;而旁边的刘牧也早已止住了哭泣,他和在座的所有人一起,用审视的眼光直直地看着谭晓茜和她的“母亲”。
“母亲”也一脸讶然地看着谭晓茜:“你究竟是谁?来我们县里干什么?还有”,她又指指谭晓茜身后的谢芷萱:“她又是谁?我怎么觉得她长得那么像……像……”
“像谢小龙!四年前那个杀人犯!”刘牧叫起来:“谢小龙和土贼谢云刚来我们县的时候,这女的成天跟在他们身后,这一定是谢云的女儿!”
话音未落,张玉芬又跟着起哄:“杀人犯!抓起来!大家一起上!”谢芷萱想要跑,但双腿已酸软如泥。
一阵叫喊过后,众人就要扑过来;就在此时,谭晓茜抢到谢芷萱身前张开双臂,大叫一声:“慢着!”众人的行动为之一滞。谭晓茜在心里飞快打着算盘:“没错,我是长得像这位大姐,至于我的朋友,她是否长得像你们口中的杀人犯,我无从知道,但我希望你们相信,她绝不是杀人犯,我们也没有任何恶意。两个人长得像,在科学上早已得到解释。每个种族的个体都有及其相似的共同点,因此这个世上,只存在白人、黑人和黄种人三种。这三类里面,他们各自的基因有很大的相似性,这就决定了我们的额头、瞳孔、毛发等都差别不大,甚至看起来一模一样。当这种类似的决定性的基因正好存在于两个互不相干、没有血缘的个体里,他们展现出的形态体貌就会惊人的相似。因此,我跟这位大姐长得像,我朋友和那个杀人犯长得像,看起来是巧合,但实际上是很正常的,电视节目还有专门的模仿秀,有时候明星与模仿者的相貌体型,观众也真假难辨。”
众人一片沉默,但谭晓茜知道,他们沉默,不是因为他们在思考自己的这番话,因为刘起说过,这是个没有文明的野蛮国度,任何的道理和正义都别指望在这里得到伸张;他们的沉默,是另一番诡辩的前奏,或许自己说漏嘴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仿秀、明星和电视节目,将成为他们反击的有力武器。因此她换了口气,立马接住话题,准备用通俗易懂的叙述来打消这群人的疑虑:“我们到这里,是因为肚子饿了。我们从茂城来,准备去丰平,但丰平还很远,所以我们准备在这里吃点东西,再采集些水和食物。但当我们在姚氏包子店坐下时才发现,我们忘了带钱。但我们实在饥渴难耐,正好听到旁边有人说你们家刘起过世,因此才出下策到这里来骗吃骗喝,却不想这么快就被拆穿了。我们真的没有恶意,请大家相信。”谭晓茜避开了穿越过来的话题,也没有提钱的事,这两件事,只会将她们引入牢狱,刘起就是教训。
又是短暂的安静。终于,有人“哦”了一声,众人退了回去;张玉芬冷哼了一声:“又是个骗子,吃不完给猪吃也轮不到你。”
谭晓茜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正准备赔不是,突然又一个刺耳的声音传来:“我怎么不记得你们到我店里来吃饭?”
谭晓茜一望来人,顿时头疼起来。包子店的姚老板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两袋杂糖,中间夹着20块钱,这是当时红白喜事送礼的标配。她一步步走近谭晓茜:“从早上到现在,我的店里生意出奇的差,进进出出总共不到10个客人,每个人的长相,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当中偏偏没有你。”
谭晓茜心中后悔不迭,自己没带钱就没带钱,为什么偏偏要把“姚氏包子店”加进去?她真想给姚老板脸上来一拳,这婆娘不仅害得刘起夺路而逃,如今又让自己走投无路。但她不敢动一下,因为那些坐下的人又站了起来。
谭晓茜挤出一个笑容:“对对对,我们没去你那儿,我记错了。我们是去的老宋那里买糙米糖,发现……”姚老板的眼睛朝左侧瞟了瞟,谭晓茜扭过头一看,老宋正得意地看着自己。今天真是撞鬼了,谭晓茜暗自焦急,怕什么来什么。
刘牧突然想起什么,他也走近谭晓茜:“我们从未见过你,你也从来来过这里,但好像你对我们县城的情况了如指掌,你究竟是什么人?”
谭晓茜脑子转个不停,正在杜撰下一个谎言,一只冰凉的手握在了她的手上:“算了,晓茜姐”,谢芷萱支撑着走到谭晓茜身前:“该来的迟早要来,走得再远也跑不掉;这个该死的地方,注定是我的葬身之地。”
她缓缓转过身面对众人,谭晓茜心里叫声“不要”,正要捂住谢芷萱的嘴,但为时已晚。“没错,我就是你们口中的杀人犯的妹妹,你们有事冲我来,跟我朋友无关!”
透过侧脸,谭晓茜才发觉自己从未好好看过谢芷萱。她好年轻啊,红扑扑的脸蛋,饱满而亮泽;长长的睫毛上隐隐带着潮湿,宛如山谷里雾霭氤氲的新草;散落的长发随她起伏的身体微微摆动,那是新草边缘处的流瀑。谭晓茜真后悔以前只想着自己,想着科学与事业,想着如何离开所处的世界,但从未关心过身边的人,而身边的人早已准备为她牺牲,刘起是,许天城是,眼前这个正值美好年华的少女亦是。
她一把擦去脸庞滚落的泪珠,一只手紧紧抱住谢芷萱,另一只手指着众人:“不!她不是!我看你们谁敢乱来!”
但她的发号施令,还不如隔靴搔痒有效,人们逐渐向她们靠近,嘴里兀自乱叫着“杀人犯!抓起来!”
谭晓茜的手越抱越紧,嘴里仍不停地说:“如今,刘起刚过世,逝者已矣,我们能做的,是让他入土为安。你们这么做,他怎能安宁?再说,你们也不希望血溅当场吧?”她的脚踩到一个硬物,立马蹲下去拾起来一看,是一只玉米骨。她心头叫道“完蛋”,手上仍拿着玉米骨指着围拢的人。
就在谭晓茜感觉脑袋快炸开的时候,谢芷萱突然传来“啊”的一声轻哼,接着就软绵绵地往地上栽到。谭晓茜赶紧蹲下身搂住谢芷萱,发现她背上被鲜血染红一片;腹背左侧,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已插入身体半截。
她慌乱抬头一看,一名虎背熊腰的红脸大汉正低头看着自己,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嘿嘿,还是死在了老子手上!”
谢芷萱虚弱地睁着眼,颤抖地举起手指着红脸大汉:“可惜……可惜我没杀了你……爸爸……对不起……”话没说完,谢芷萱再没了生气。
围拢的人群惊恐地散去,谭晓茜的泪水轰然决堤。她想起刘起告诉过她,有一个红脸大汉造反杀了谢芷萱的父亲谢云,谢芷萱才随刘起一起流浪。谭晓茜突然好恨自己,本来她们可以安然活下去,本来她们有可能一起回到自己的世界里,但为什么自己非得闯进这座该死的城里?母女不敢相认,自己成了嫌疑分子,还让谢芷萱丧了命;而她还没来得及长大,还没来得及为父亲报仇,反而却被杀父仇人所杀。
所有的恨意填满了谭晓茜充血的眼睛,所有的理性都埋葬在了谢芷萱死去那一刻。她止住自责,直直盯着红脸大汉,手却偷偷摸到了血刃的把柄。她突然跳起来,轻轻地说了声:“操你大爷!”手里的刀却风驰电掣般的送到了红脸大汉的腹部。
“轰”的一声,红脸大汉倒在地上,嘴角的弧度还未来得及收拢。谭晓茜双手支地,跪倒在谢芷萱的身前。她望着手里的刀,突然害怕起来。她知道自己难以活着出去,但她从来没想过要带着污点奔赴死亡;尽管这个污点是对谢芷萱的告慰,但若谢芷萱在天有灵,她是否会责怪自己不计后果?
她又发疯似的笑了笑。如果这叫不计后果,她想,那谁又曾瞻前顾后?从刘起开始,一伙人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纷纷倒下;而每个人的拯救,都像外用药治疗内伤一般毫无意义。但这毫无意义的事,他们都接着做了,没有犹豫,无怨无悔。既然你们能做,为什么我不能?她轻轻覆上谢芷萱的双眼,“至少,你能瞑目,而我,不那么自责。”
就在谭晓茜胡思乱想之际,一个人突然凑到谭晓茜耳边:“笨蛋,还不快跑!”谭晓茜微微扭头,发现是“母亲”。“母亲”面无表情,眼中却难掩焦急神色。谭晓茜以为出现幻觉了,因为在这个世界,太阳、火苗、人,都是没有温度的,而眼前“母亲”的眼里分明透露着关切的母爱。一定是自己之前思亲成狂,她想。
“母亲”见谭晓茜没反应,周围的人群围着死去的两个人没反应过来,她狠狠在谭晓茜手臂上掐了一把:“快走!我叫你他妈快走!”谭晓茜痛得回过神,发现“母亲”冷峻的眼中,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威严。
谭晓茜的心绪再次涌动,她说不出当中的情感,但绝非是后怕、绝望与迷茫。她咬一咬牙,吞回快涌出的泪水,猛然转身,“母亲”却一把抓住她,将她掉落的刀放回她手上:“以防万一!”
谭晓茜跑得无声无息,但还是被两个人看见了。他们愤怒地指着谭晓茜的背影:“快追!”“母亲”一马当先:“我去!”她又转头将怀里的孩子交给站在门边的张玉芬:“帮我看着!”她心里却在想,希望我为你拖延的时间,能救你的命。
众人还是没有追上谭晓茜。一辆路过的蹦蹦车载走了她。
车上,谭晓茜望着逐渐消失的“老家”,以及被远远甩在后面的凶神恶煞的人群,强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如同梨花雨落。
许久,谭晓茜终于安静了下来。司机递给她一张手绢:“刚才那么匆忙,得罪了县里的人?”他见谭晓茜不答话,又把头凑到谭晓茜跟前:“这里的人,千万别得罪。”遂又回过头看着前路,“哈哈”笑了两声。
谭晓茜皱了皱眉:“谢谢师傅,还没请教怎么称呼?”
“我姓李,来来去去的人都叫我老李,你也这么叫吧。”
老李?谭晓茜心头猛地一惊:“你是不是家住丰平,经常帮丰平的乡里乡亲到茂城拉水泥?”
这次轮到老李吃惊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气啥时候这么大了?”
谭晓茜没理会他的问题:“你之前是不是拉过一个叫刘起的人?”
“不记得了。我拉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怎么记得清?”
“你遇到他的时候,他浑身血污,在雪地里就快冻死了。他吃了你的饼,喝了你的水,拿了你的军袄还忘了还,现在有印象吗?”
老李一拍脑袋:“噢,你说那小子!对对对,还弄得我再去搞了一件新棉袄呢!”老李嘴里“咝”了一声:“不对呀,你怎么碰到他了?他人呢?”
谭晓茜低下头,半晌说道:“死了。”
老李“哦”了一声:“这就对了。”又叹了口气:“哎,可惜了这孩子,但没办法,都是命中注定。”
谭晓茜狐疑地问道:“你说‘不对’,又说‘对了’,再说‘命中注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要向我表达什么?你究竟又是谁?”
老李仿佛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说道:“在希腊神话里,有一个叫卡戎的神,长相龌龊,两眼喷火。他是冥王哈德斯的船夫,他的工作是将人的亡灵送到冥界。在那条冥河上,他不知走了多少来回,度了多少寒暑”,接着,他又“呵呵”笑道:“我在这条路上,也记不得走过了多少趟,乃至于忘了自己本来的名字。我不记得过往的人,也不了解他们的事。不过,不该知道的,你没必要知道,该知道的,答案迟早会揭晓。”谭晓茜听得一头雾水,感觉再跟他说下去也是自找无趣,索性再道声谢,把头偏在一侧,慢慢闭上眼睛。
或许是这天发生太多的事,没过多久,谭晓茜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老李看了她一眼:“睡吧,孩子,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睡醒了,你就到家了——真正的家,到时候,你就明白一切了。”说完,他调动了蹦蹦车握柄上的某个开关,只见蹦蹦车尾部突然冒出两个排气管,排气管发出鲜艳的蓝光,如同火箭助推器一般,将整个车迅速推离了地面,而飞向了半空。
半空的中央,一道白光夺目无比,如同天神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