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悲伤,如同深不见底的旋涡,能够吞并所有情感:恐惧、愉悦,乃至他人的慰藉,除了一种,那就是饥饿感。在永夜的世界中,谭晓茜三人的车不知开了多久。他们一路无话,腹中频频传出的“咕咕”叫声,代替了他们的交流语言,也唤醒了他们的麻木情感。他们太饿了,然而车里并无果腹之物。
黑夜世界的道路如同复杂的大脑神经一般毫无规则、参差交错,路旁零零星星地散落着破败的土墙平房。谭晓茜真想停下车,去房里讨点吃喝,但她知道,里面等待他们的,只有磨好的屠刀。她唯一能做的,只有踩着油门,看清道路,不断向前。
狂袭而来的饥饿感,让她开始有些昏昏欲睡,视野也因此模糊起来。她掐了自己一下,精神为之一振,也看清了道路正中出现的两个饥民。她急忙调动方向盘,躲过饥民。她不知道油箱的燃料还能推动汽车走多远,她必须避免碰撞来减少油耗,让汽车尽量走得更远。她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找到下一个刘起口中的“时空裂痕”,让自己永远逃离这个生死叵测的鬼地方。然而,由于没有光线,如同饥饿吞没情感,这个世界的黑,也吞没了一切肉眼可见的异兆。“等死吧”,谭晓茜心中一片绝望。
“这是什么?”许天城的声音充满疑惑,同时将一件东西递到谭晓茜跟前。谭晓茜扭头瞥了一眼,差点激动地叫出声——那是一副汽车驾驶夜视镜!谭晓茜不禁暗骂自己笨蛋。这辆车是从“病毒的世界”开过来的,那个世界如同这里,常年不见太阳,天气稍微阴沉,就只能借助辅助设备来看清东西。夜视镜明显是那个世界不可或缺的辅助设备。她好后悔自己没有好好检查一下车里的物品,如果早些时候找出夜视镜,刘起或许就不会……
想到刘起,她的心不由一阵绞痛。她的记忆片段,倒回了小时候的柳杨。她想起她和刘起、聂海峰三人一起跑过老街的快乐日子,他们蹲守在老宋的糙米糖店门口直流口水。通常是刘起将零花钱奉献出来,聂海峰则拿最大的那块糙米糖,吃完了还要来抢谭晓茜的;刘起则挺身而出,把聂海峰揍一顿。聂海峰经常哭着跑开,嘴里兀自说着“绝交”的话,而下一次赶集,他们三人又凑到一起,围着糙米糖店流口水。
长大后,谭晓茜每每想起刘起的正义感和聂海峰的贪得无厌,总会忍俊不禁;而这次,关于他们的回忆,则如同决堤的苦水,让自己几近窒息。她猛地把夜视镜戴在头上,防止泪潮涌动;世界变为清一色的绿——除了路旁偶尔出现的白色饥民。她深深吸一口气,强咽下所有悲伤,将车头灯关掉,故作愉快地回头对谢芷萱和许天城说:“再忍耐片刻,我们一起冲出这个该死的地方!”接着猛踩油门,扬起阵阵被黑夜吞噬的灰尘。
然而,这份强撑的愉悦并未维持多久,绝望再度破门而入,渗透到谭晓茜浑身上下:汽车没油了。谭晓茜感觉手脚冰凉。世上最残酷的事,莫过于希望的光线穿透绝望,而沿着这道光线走下去,发现它的终点,还是绝望。
谭晓茜不停扭动车钥匙,希望在这个异世界里有奇迹发生。一切只是徒劳,而一个饥民正在慢慢靠近汽车。他手里拿根长棍子,紧盯着汽车亦步亦趋,如同亚马逊丛林的原住民手执叉子靠近猎物般谨慎。
饥民的距离越来越近,谭晓茜也终于放弃尝试。她将车头近光、远光全部打开,饥民吓得用手遮住眼睛,身体不断倒退;谭晓茜回过头,口吻如同命令:“下车!跟紧我!”
三人迅速下车,谭晓茜看清一条没有障碍的“绿色通道”:“这边!”跑到一半,发现许天城没跟来。她回头一看,原来许天城趁饥民无暇之际,冲上去抢过了棍子,顺势一脚将饥民踢飞。他喘着粗气、满身是汗地跟上来:“把夜视镜给我!你和芷萱走后面,我来扫清障碍!”
果然,没跑多远,眼前出现了两个白色物体。他们坐在地上,身躯瘦小得如同许天城的手臂。许天城去势不减,抄起棍子将两人敲得满头是血。
一路上,零零散散不断出现的皮包骨的饥民,就像待宰羔羊,悉数被许天城打得直叫娘;谭晓茜心里泛起阵阵恶心难受,但她并没把耳朵堵上。她觉得,或许正是这些惨叫,才是自己活着的证明,才是推着自己走出去的动力。
许天城脚步不停,眼睛也不住地四顾。突然,他指着背后的上空大叫:“那里绿色加重了,绿得发白!”他的声音不再像在柳杨那么冰冷,当中有明显的感情色彩。
谭晓茜知道,那是希望之光,并且稍纵即逝:“快调转方向,带我们往那儿跑!”
而就在此时,漆黑的四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火山里躁动不安的暗涌;许天城的脚步也如临大敌般稍微慢下来。紧接着,他大叫一声:“快跑!这群该死的怪物围过来了!”
原来,那些零散饥民被许天城攻击后发出的惨叫,如同昭告四方的神谕,吸引来了散布在其它的地方的饥民。由于这个世界没有光线,这里的人早已摆脱了生物界的趋光性,而练就了看清黑暗的夜眼,再加上他们对这片土地了如指掌,因此不管多远,他们都能迅速向目标聚集而不受任何干扰。
如果非得说黑暗的好处,那就是它让谭晓茜和谢芷萱发觉不了周围的危险。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紧跟在许天城后面加速前行,而任由许天城一边挥着棍子乱战,一边惊惧地乱叫。
许天城透过夜视镜,看见那团白色越来越浓,自己距离白色越来越近,而周围的饥民也越来越多。他奋力挥动棍子,让饥民无法靠得太近;但挥动的速度越来越慢,他知道饥饿让自己身体的能量越来越少了。他必须加快脚步,速战速决。
他擦了把汗,猛提一口气,大喝一声,使尽全身力气用棍子在前路疯狂舞动。在这般迅猛攻击之后,人墙终于裂出一道缝隙。“跟紧了!”他大吼着,迅速穿过裂缝。
饥民都被甩在了后面,前方畅通无阻,许天城如同荒野驰骋的野狼。他逐渐靠近了白绿相间的范围,他觉得那团白色宛若天堂。他已感受到了轻微的牵引力量。他正准备闭上眼好好享受这种要命却能救命的撕扯感,突然,“啊”的一声惊叫传来。那是谢芷萱的声音。
他急忙回过头。原来谢芷萱和谭晓茜没跟上来,她们被饥民包围了,其中一个饥民正扯着谢芷萱的手臂,谢芷萱乱叫着极力挣脱。
“该死的娘们儿!”许天城眉头紧锁,兀自骂了一声。他深吸口气,“也罢”,他想,“也不急于一时。”他迷恋地看了一眼那团触手可及的白,轻叹一口气,握着棍子抽离了那股引力,跑回了人墙。
一个饥民扭转头,看到汹涌而来的许天城,不由咽了咽口水,猛地扑上去。许天城嘴角微扬,那是他野蛮本性的回归。他单手将棍子往前一送,棍子直直插入饥民的胸口。饥民惨叫一声,就地倒下。他的叫声惊动了更多饥民,霎时间,十几个饥民一拥而上——相比围在垓中的两个女人,眼前这个男人可谓肉肥汁多。
许天城一棍敲在一个饥民的头上,同时左脚送出,把一排饥民踢得往后直退。这个当口,他已看见了谭晓茜和谢芷萱。谭晓茜双手用力制止对面饥民的攻势,另外两名饥民则悄悄从后面靠近她;谢芷萱还在和那个拉住她的饥民纠缠,口中不停叫道“放手!”
真是个蠢女人!许天城摇摇头。他已将数名饥民踢到,紧接着,他踩着这些饥民一路跳到谭晓茜身边,将她面前的饥民提起顺势一扔,饥民重重地跌在了谭晓茜背后的“偷袭者”身上。
许天城又转过身,猛地一棍打在紧抓谢芷萱不放的饥民的手腕上。“咯吱”一声,棍子从中断裂,同时断裂的,还有饥民的手骨。她将谭晓茜和谢芷萱一手一个夹在两侧,朝着时空裂缝提气猛冲。
饥民毕竟是普通人而非行尸走肉,他们也有意识。在屡屡受创之后,他们明白,只有钳制住这个强壮而汗多的男人,才能保住眼前的肥肉。因此,他们不再理会两个女人,而是不谋而合地涌向许天城,有的人抱住他的腰,有的人拽紧他的腿,有的直接在许天城脸上来了一拳,而许天城如同带壳的乌龟,背负臃肿持续前进。
终于,许天城开始寸步难行,他感觉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他抬头看看前方,不断渗出的汗水,已让透过夜视镜的景象变得扭曲。扭曲的视线里,已经没有了饥民的身影,交杂的白绿,离自己触手可及,而且开始逐渐变淡。
哎,许天城苦笑着想,老子不该回来啊。他吐了吐气,“嘿”地一声,使出最后的力量,将左右两人往前一送。接着,他取下夜视镜,扔给跌倒在地的谭晓茜:“快起来,裂缝快闭上了!”说完,他回过头,跳入饥民圈里,哈哈大笑道:“老子今天不走了,留下来好好会一会你们这群狗娘养的!”
谭晓茜急急将夜视镜戴上,却不见了许天城的身影。他早已被人墙吞没,而他兴奋与恐惧夹杂的叫喊响彻黑夜。谢芷萱大叫一声“不”,想要扑过去,被谭晓茜紧紧拉住:“你若真想做点什么,就为他好好活下去!他和刘起……”一滴泪水留下来,喉咙开始哽咽,她说不下去了。
她回过头看时空裂缝,白色正在褪去,绿色即将掩饰褪去的痕迹。或许身处绝望之中的背水之战时,人的潜能无可限量。谭晓茜利用这种潜能,硬是在饥饿难耐的情况下扛起谢芷萱,以超乎常人的速度涌入那团白。让人感觉四分五裂的强烈撕扯感如同潮汛席卷而来,谭晓茜艰难地回过头。黑暗世界的畸形的饥民们安静了下来,他们出神的看着逐渐消失的两个女人;在他们中间,躺着一个身体尺寸正常的男人,一动也不动,如同睡着一般;一个饥民慢慢靠近那个男人的脖子,狠狠咬了一口。
她又回过头看看近在咫尺的谢芷萱。谢芷萱的脸庞有两道黑色印记。随着她的抽泣,印记的范围越来越大,犹如花苞在一场新雨后,正泫然怒放。
“我甚至都不知道许天城的来历……他的背景,他的喜恶,他的……”谢芷萱断断续续说道,如同梦呓一般。谭晓茜将谢芷萱的头紧紧搂在怀里,自己也闭上眼睛,夹出两滴泪水。
是的,我们不知道他,谢芷萱想,但我们不会忘记他。
当撕扯感过去,谭晓茜睁开眼睛,感觉自己快瞎了。她急忙把夜视镜取下。好半天才适应过来。
眼前的景象,是一座标准的城市——抑或,这是座未来化的城市。汽车、公交等交通设施已实现无人化,机器人遍布于商店、酒吧、街道、交警台进行各种需求的服务,建筑工地也没了沙石、水泥等基础材料,取而代之的是积木式的方形、圆形材料,塔吊直接将这些材料拼成高楼。
然而,这也是座诡异的城市。街上人流少得出奇,而且个个是大胖子。更多的人,则呆在车上、店里,每人都拿着饮料和甜食、油炸品、膨化食物等垃圾食品,吃完的垃圾遍地乱扔,机器人迅速上前清理。好像这里的人都不用工作,机器人代替了他们的一切劳务,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两个字:吃,喝。
谭晓茜和谢芷萱走进一家店,点了一大堆食物。她们坐在一个四方桌上。她们相对而坐。看着空缺的另外两张凳子,她们感觉味同嚼蜡,彼此没有说一句话。从旁边一桌的两个胖子的对话中,谭晓茜知道这是茂城。果然是茂城啊,谭晓茜想,一个二个长得跟猪一样茂盛。
两天后的下午,茂城暗下来,城西处乌云开始集结。她们提着装满食物和水的两个大袋子,乘坐无人车赶到那儿。片刻之后,她们到了另一块领地。那里房屋破败、酷暑难耐,人们面黄肌瘦,却懒于劳作,四周的田土成了荒野,稗草在上面扎了根。她们是在一座破庙过的夜,那里有几个无家可归的穷人。谭晓茜将一半的食物分给了他们,他们没有道一句谢,仿佛在彰显穷人的骨气,而骨气让这一切显得天经地义。
离开贫穷的国度,她们又相继进入了吝啬贪婪、垃圾堆成高墙、生活糜烂腐败、硝烟战争不断的世界。这些世界,在过去与未来之间不断交错,冷暖、光明与黑暗不可预测,每一个世界的属性也从未重叠。她们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尽量不让别人发现自己。因为在贪婪的国度被发现,她们或许会丢掉一切身外物;但在战争世界里被发现,她们丢掉的,也许就是她们的命。
当从硝烟密布的战场穿越出来之后,两人所处的,是一片青青草地。谢芷萱抖了抖身上的衣服,衣服上的战地泥沙散落在地,成为青草的新土壤。
“晓茜姐,如果我们一直无法转出去——我是说,转回你的那个时代,我们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谢芷萱的眼里晶莹闪烁。她的脑海里,仍闪现着战争世界发生的一幕:一名离自己不远的无辜者被当场炸死,他的血肉与泥沙一起,溅到了自己身上。她看了看刚被她抖落的泥沙,上面还有丝丝暗红,如同布满眼球的血丝。
谭晓茜一时语塞。半晌,她强作笑颜,半开玩笑地说:“你不是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吗?就当周游世界吧。”
“但世界是这样的吗?野蛮、愚昧、疾病、贫穷、肥胖、贪婪、战争……这就是世界展现的面貌吗?”
谭晓茜没说话。当然不是,她心想,这是文明背后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