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算是回答了你一个问题了吧?”薛承在端着酒盏与酒杯从柜台里走出来。
在得到唐方首肯之后,他搬过一条长凳,坐到了唐方的对面,笑吟吟地说道:“今天上头交代了‘清理’狐市的命令,我本来是个懒鬼,又是个酒鬼,有酒喝,就更懒得做事了。看起来你还有问题要问,这样吧,你陪我喝一杯酒,我就回答你一个问题。你觉得如何?”
“伍”是紧随着薛承在站到唐方身边的,本就不待见他的身份,又见他语气轻浮,顿时压不住心头怒火,呲牙骂道:“呸,你是什么腌臜的东西!有什么资格跟我家公子同桌喝酒?”
薛承在摇头笑道:“你家公子都未曾介意我这个‘腌臜东西’,你这个做下人的,又有什么道理大动肝火呢?”
唐方伸手拦住“伍”,冲他淡淡道:“你去门口看着。”
“伍”强压下心头急火,双眼朝薛承在一横,这才转头而去。
“来,干一杯。”薛承在举杯道。
唐方食指拇指曲起。扣住酒杯,微微一扬,,一饮而尽。
“狐妖酿的酒,比起我们人类来,少了些香醇,多了些辣口,不可多饮,切忌贪杯——所以你的问题最好不要问得太多。”
唐方只觉那一口酒,自唇间起,过喉舌而入肺腑,升腾起一阵搅人的热量,雪白的面容竟然泛起一层红晕。他咳了两声,平复下心神,说道:“放心,我要问的并不多。”
薛承在勾起了嘴角,道:“如此最好了,毕竟要真是耽误了做事,上头怪下来,我也会很没面子的。”
“你口口声声的‘上头’,究竟是谁,能够网罗你们这些道教弟子、军队精英去为他卖命?”
薛承在道:“上头,就是上头。我们这些人,都是从户籍里除了名的亡魂,在国境之外的地方游荡,别人给一口饭的时候,我们吃了,所以当递过来的是一把刀的时候,我们就得替人家做事。什么道家弟子,军队精英,当你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你什么都不是。”
二人又干了一杯,唐方缓了缓,追问道:“那么魔君呢?自从罗弈伐魔失败之后,就有许多人说,所谓的魔君,不过是子虚乌有,是道教杜撰出来的。如若不然,它既然能够一举击溃乾清观主,为何十年来都没有过任何反击的举动。”
“如果魔君真的是杜撰出来的,那么试问大周朝廷为什么会对交州一直保持不闻不问的态度,既没有修复殇土,也没有重建故城,好像默认了交州已经从大周十三州的版图中分割出去了一般?”薛承在瞄了一眼唐方,嘴唇微微扬起,继续道,“也许,《五相玄经》中所说的‘魔’是真实存在的,它之所以在被罗弈挑起的魔道大战之后,仍然选择蛰伏不出,正是为了等待一个完美的复仇时机?或许它厌恶了征征伐伐,私下里已经与大周议和,成为了这交州的自治之主?哈哈哈……还是说,魔君真的只是一个杜撰出来的虚影,将罗弈和我们击溃的,是别的什么东西吧……”
这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不着边际。唐方却点了点头,默然饮酒,接着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屠杀这里的狐妖?”
薛承在抿嘴一笑,摇头道:“这杯酒你可以不用喝了——因为我也回答不了你的这个问题。上头下的命令,下头的人只可以做而不可以问,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原则。上头就算是拉了一泡屎,下头也得不做声地帮着擦干净,所以呢,你觉得是屠杀也好,没有人性也好,我们只当是‘清理’,是打扫卫生罢了。”
唐方饮尽最后的酒,缓缓起身,往酒肆外走去,薛承在没有留他的意思,好像也忘了自己要做的事,仍在自饮自酌。唐方忽然停下了步伐,“伍”侧身回望,阳光没有遮挡,投射进酒肆里来,正齐到唐方的胸口。这时,薛承在注意到唐方止住了步伐,也侧目去看他的背影,唐方低头望着胸口以下明晃晃的阳光,轻声道:“是谁让你来说这些话的?”
薛承在一怔,马上抚掌,脸上的笑容却在一点一点的消失:“你既然是个聪明人,就不该蹚这趟浑水。狐王也好,魔君也好,你只要统统忘掉,回到你出发的地方去,多过几年太平日子,不比在无人知道的地方死掉,强得多了?”
唐方冷笑一声,侧首冷眼道:“自从坐在这酒肆里以来,你一直同我虚与委蛇,酒杯之中的恶意,只怕比那丁凤先的刀还要险恶。丁凤先说他是为了仇恨而活着,你呢,是为了别人施舍的一口饭,还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有被利用的价值?看见你们这些昔日的帝国精英沦落成鹰犬爪牙,我一点也不同情。至于你转达的某人的‘善意’,我也一概不领情,并请你转告他,不是我要蹚这浑水,而是浑水已经淌到了我脚下,只要拦住我的路,我哪管他是魔君道君!”
最后一句陡然激昂,唐方身形骤变,直朝门外冲去,在阳光映照到他面目之前,掌中一招,金色的伞骨与伞柄虚然而出,伞面由淡粉而转紫色,一瞬间挡住了光亮,护着唐方纵出酒肆。“伍”来不及呼喊,拔出墙上的“树剑”,跟着唐方,向狐王府邸的方向冲去。
薛承在踱到酒肆门口,斜靠门框,遥望着唐方的背影,摸了摸脸颊上的十字刀疤,忽然低声笑道:“好一个嫉恶如仇的美少年,真是我见犹怜哪——只不过是可怜的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