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春天。
我终于渡过了难关,我负责家具厂和家具店,邹倩负责新办的服装厂,林月柔负责印染车间。
我负责的这一片,盈利较大,林月柔负责的印染车间,虽然就业人员不多,但很多旧零件拼凑利用,还有些薄利,邹倩新建的服装厂,就没有那么好了,由于工人较多,又加上需要培训,高要求的订单又不能接,亏损较严重,但今年的年初就止亏了,最近两个月,还微有盈利。
虽然厂里效益不好,印染车间和服装厂的工人拿得是计件工资,只有刚学徒的几个月,少部分的人拿过二百六十元的保底工资外,基本上都在三百五至四百五之间。
我好不容易才喘口气,这天,我和邹倩在家里吃饭,柳晓华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信,我接过信,原来是博文小学的校长写来的,主要内容是,屈爸爸患了严重的肾病,没有钱治疗,情况很糟糕。
间隔几天,我便开车和赵力铁、柳晓华前往山东藤县。
路上赵力铁表情复杂,沉默不语。但我知道厂里不容乐观,便只字不提。车开出合肥后,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陈浩,厂里好几个月没有发工资,我问了徐厂长,他说没钱?”
“工人们不是刚交了四千元股吗?工资不才二百,这不,刚过一年,才二千四,还有一千六呢?”
“工人们干劲不错,这不,仓库都堆满了。”
“真是死脑筋,还不赶快把产品处理掉?”
“徐厂长也这么说,但工人们不答应。”
“为什么不停产放假?”
“担心影响工人的情绪。”
“谁说的?”
“董事会投票决定的。”
“你肯定不同意放假,还有刚选入的两位董事?”
“对,我们三比二。”
“现在是市场经济,不是计划经济,产品生产的越多越好,有时停产不干活比干活还好。”
“对,原材料的价格,与产品的价格差不多。”
“最多两年,你就要想办法去谋生了?”
“你是说,我们有可能要离开厂?”
“对,下次的试点改革,我想肯定是一刀切,工人的股钱不能不给吧!怎么给,只有卖厂了。卖了厂后,还清了大家的钱,厂里才不会出现大的混乱。”
“你是说,工人为了讨回自己的钱,自愿卖掉厂。”
“你说不卖厂,还有什么好办法,难道等到厂里什么都没有时才卖?”
“这么说,国家不管了?”
“你们开董事会时,有国家领导干涉了吗?现在是政企分开,股份制改革,实际上就是国家把厂交给我们自己经营,我们只要交税就行了,这就等于一个家庭已经分家了,该分给你的,都分给你了,你再向家庭要,能给吗?即使给,也是少的可怜。”
“可是工人们都不懂啊?”
“我也知道,大家只知道干活,这些事说给他们听,他们也觉得仿佛很遥远,但你是领导层的一员,你应该懂啊?最少徐厂长懂吧!为什么你们不向大家说清楚,一心想着工人呢?”
赵力铁一脸茫然。
“自己的东西,自己不珍惜,要别人替你珍惜,有这个可能吗?”
“你是说,没有救了。”
“基本上是,你们再等几个月不发工资,工人们一闹,结果便像我说的差不多。”
“这样是不是太可惜了。”
“不可惜,这样一来,大家都解脱了,这就好比几条狗围着一个没有肉的骨头转,现在有人来扔掉骨头,狗会怎么办?”
“肯定去找别的食物。”
“说的没错,但老狗老了,跑不动了。”
“你是说老工人最可怜?”
“对,尤其是五十来岁的人,他们要等十年才退休,但这十年难熬啊?”
“这么说,我也要想退路了。”
“别人能退,你不能退,你是大家的期盼,必需要坚守,即使你现在已经知道是个坑,也要老实地在坑里待着,这样才能避免他人再次掉进坑,又多了一次伤害。”
“这是什么逻辑。”
“做错了事,就赶紧弥补吧!至少你在董事会,大家还能多分点钱。”
“那我的日子怎么过?”
“做人不要太自私,我记得,我让邹倩劝林月柔不买股,你还不高兴呢?这不,林月柔每年六千元,比你拿得多吧!你不用担心,她干得好,工资还会涨呢?你就安心地吃软饭。虽然你一心想着工人,但却做了错事,我建议你在工人们最需要你的时候,留下来,为他们做点事。”
晚上八点,我们在县城里住下,第二天,我们便来到了屈爸爸的家,只见屈爸爸的双腿浮肿,声音微弱。
柳晓华哭泣了好半天,我和赵力铁劝说了很多次,屈爸爸才勉强答应,跟我们回A市治疗。
经过四十多天的血透,屈爸爸的病情有所好转,双腿的浮肿也消退了不少。
这天。
我忙中抽闲地去了医院,屈爸爸的思想似乎改变了不少,话语中也充满了感激。
我好心地劝慰着,说出的话,全部含着暖意。
屈爸爸便用手绢擦了一下眼角的泪。
“我的身体健康时,并不懂得珍惜,对死亡也没什么概念,认为死并不是什么恐惧的事,等死神真正降临到自己身上时,求生的欲望却如此得强烈。”
“伯父,这没什么,这样想就对了,要不,也没有‘好死不如赖活’这句话,每个人都是这样,拥有的时候并不留意,快要失去的时候,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恋恋不舍。”
现在我一个星期做两次血透,才能维持生命,想想那些不怕死的人,就脸红。”
“每个人对死亡的恐惧都是一样的,很多不怕死的人,选择的死亡,是有价值,有意义,他才会去做。你不必有这种想法,现在有先进的科学设备,为什么不享受生命呢?”
“我儿屈文博可是一个健康的人,不知他在执行死刑前,是不是像我一样乞盼着活下去,我真后悔,我那时,为什么这么糊涂。”
“每个人的思想,在不同的环境,不同的年龄段,会有所改变,很多人在年轻时做的一些事,到老时,都觉得有些错误,这样很正常,因为社会背景的改变,环境的改变,人的思想也会随之改变,所以你不必太自责。”
“我想等身体再好一点,到我儿的墓地去看看,不知道你们会不会鄙视我?”
“即使屈文博犯了罪,你去看,也不会有人鄙视,何况他还没有错,又是你的儿子,你早就应该去看了。”
“我现在才悔悟,是不是迟了。”
“不管你怎么想,屈文博的命,我们已经替你努力过了,很遗憾,没救回。你也不必太难过,一般年龄较大的老年人,只要接受了自己认为对的思想,便很难改变,甚至有的人到死,也不会改变,你既然能领悟到自己的过失,我们都替你高兴,更替屈文博高兴,因为又增添了一个他至亲的人,为他喊冤。”
我说完便离开了病房,因为他的泪声中,既有悲伤,又有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