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洒落的雨滴我的眼泪也落了下来,心里的悲伤几乎不曾将我压垮。我看着李惜时,他的头发像刚出生的小刺猬,初现棱角的脸依旧显得稚嫩,在那一刻,我是那么想把他抱进怀里,可是,我没有足够的勇气。他的手上沾满了血,我僵硬着身体向前几步,想上去帮他擦掉。
“脏,别碰。”李惜时躲开我的手:“你们快走,去万紫家,警察如果找上你们,就说什么也不知道。”
“不行,”我拼命摇头:“我不走,我要帮你作证。”
“你是猪脑子吗?!”李惜时语气不善地对我说:“能一个人扛下来的事为什么要卷进更多的人?!你作不作证,判决的结果都不会有什么不一样,又何必把你和万紫的名誉毁了?!”
我从没见过这么严肃的李惜时,他再次蹲下试了试疤虎子的鼻息,然后拿起掉在地上的手机拨打了110。
“我杀了人,要自首。”李惜时平静地对着电话说:“地点在……”他的眼睛黑得那么深,我不确定那里面有没有装着绝望。
放下电话,他看着我和万紫说:“你们两个太笨了,作证的话很有可能会让我判得更重,因为我有意拖延时间,好让他死得彻底,按照法律属于故意杀人。所以,你们赶快离开,不要再牵扯进来!只有这样,我才能在法庭上说出对我最有利的话,才会少判刑。”
“对不起,李惜时,”万紫瘫倒在地上哭着说:“对不起,都怪我。”
“莫笃,”李惜时看着我:“快带着万紫走,以后别再这么好冲动。”
我完全不记得当时的我是如何把万紫扶起来,又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转过身迈出了第一步。我只记得李惜时在身后叫住了我,他的眼睛在暗夜里依旧明亮,他说:“莫笃,要过得快乐一点。”
多少年之后,我依旧那么清晰地记得那天夜里,我和万紫踉踉跄跄地走过寥落的大街,警笛声响彻夜空,瓢泼大雨中,我们两个躲在黑暗的角落里仓惶地抱头痛哭。
“李惜时,”我哽咽:“对不起。”隔了八年的时间,我的心愧疚依然。
“傻子,”李惜时笑我:“你是不是一直都认为我吃了很大的亏?其实我当初根本就没打算去读什么大学,又何况监狱的日子也蛮有意思,胜似读书。”
我看了他一眼,不想去深究,他换了语气低声说:“倒是你,那时候一定很煎熬。平心而论,你比我要痛苦得多,所以别跟我说对不起。”
我苦笑:“可我总觉得欠你的,心里不舒服。”
李惜时笑出了声,说:“好吧,我给你补偿的机会。别怕,不是钱也不是感情。如果可以,能不能告诉我这些年你的经历?”最后一句他说得小心翼翼。
我考虑了几秒钟,决定答应他的提议,把中间隔断的这八年经历说给他听。
在最暗无天日的时候,万阿姨彻底放弃了治疗,脸上的神情是一心向死的安详。她的眼睛依旧美丽,看到我的时候,明显地亮了一下。我走到她的身边,轻轻说:“阿姨,继续治疗吧!我有钱。”
万阿姨笑着摇了摇头,握着我的手说:“阿姨累了,想睡了。你和万紫要好好的,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会帮我照顾好万紫的。”
我回握了一下她的手,冷,瘦,像一朵即将凋谢的玉兰花。窗外的雨已经下了三天三夜,却洗刷不掉我心里浓重的压抑。病房里的气味带着理智的绝望,就像医生看绝症病人的眼神。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想李惜时,他怎么样了?
当天夜里一点钟,万阿姨去世了,和我父亲的祭日是同一天。我和万紫陪在她身边,看着她慢慢地合上眼睛,停止了呼吸。我们无声地流着眼泪,帮她穿戴好。万阿姨之前说过,她走的时候要穿上那件羊绒大衣,那是她最喜欢的衣服。
我平复了对万阿姨的怨愤,这个世界上有人因为我的错误断送了自己的前程,我又有什么资格再去对别人耿耿于怀?犯错的人,只要不是全无心肝,所承受的痛苦定然要超过被伤害的人。万阿姨就算有错,这么多年的精神煎熬也足够偿得清了。
我和万紫没有勇气去打探李惜时的情况,更怕给他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警察始终没有找上门。我拿到了拆迁赔偿款,除了结算完万阿姨的治疗费用,剩下的钱我全都放到了李惜时家的门口。我敲了几下门,然后惊慌失措地逃开。听到开门声,李惜时他妈“咦”了一声。我打听过了,知道即便是刑事案件,也会附带民事赔偿,我能做的只有这个。
李惜时一下子从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变成了备受争议的问题少年,一时之间这件事情引发的议论甚嚣尘上,连我们学校都因此被频繁涉及。
那段时间我和万紫拒绝接听任何电话,拒绝见任何人。因为就连吕佳和林小雪都忍不住打来电话询问:“听说李惜时杀人了,他怎么会杀人呢?”
我和万紫生活在自责里,寝食难安,焦虑悔恨,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在暑热中像是两株热带雨林里失去了依附的爬藤植物,只能瘫倒在地上迷茫而绝望地生长。
万紫时时想起刚去世的万阿姨,想着想着就哭了起来。而我,连哭的勇气都没有,到底我算是李惜时的什么人?我原本一直以为我们连朋友都算不上。他却为了阻止我冲动做傻事,而自己去杀人,原本这和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家庭美满,学业有成,比我不知要优秀多少倍。
八月末,林小雪和吕佳还是找上了门,我打开门,面无表情地看着满脸是汗的她们俩。想着如果他们再敢提一句李惜时,就立刻把门摔上。
“天啊,你怎么瘦成这样?!”林小雪惊呼:“我都不敢认了!”
我对她的话没做任何表示,依旧面无表情。
“白拓,”吕佳一边捶着胸口一边气喘吁吁地说:“白拓自杀了!”
白拓自杀的消息,尽管在这种情形之下还是给了我不小的震撼。我们一起去参加白拓的葬礼,几乎全班同学都在,还有班主任。
据说白拓是因为高考失利的打击,才选择服安眠药自杀的。她的成绩其实也不算差,只不过是没有达到她母亲的要求而已。
我们对着白拓的遗体鞠了三个躬,她躺在玻璃棺罩里,脸上的神情不再是平常的战战兢兢。我想起她曾经那么认真地想要有一个朋友,那么认真地吃着我请她的关东煮,想起她那么认真地跟我们说“今天是我生日,我能想到的人只有你们几个”,想起她那么认真地记笔记背单词。她什么事都做得那么认真,可是从来没有开心过。
我毫无顾忌地为她流下眼泪,其他同学也跟着哭了起来,灵堂里一片哀戚之声,我们用眼泪葬送了一段并不快乐的青春。
遗体告别之后,我们谁都没跟她母亲握手,尽管她哭得那么伤心。
回去的路上,我抬起哭红的眼睛看了看天,想起万阿姨说她的命比云还薄的话。只觉得命运就像天上的云那么的难以琢磨,记得备考的时候,老师天天鼓励我们说“上了大学就好了,你们就会拥有更多的自由,不用再这么压抑。”可是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却在还没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对我丧失了吸引力。
从万阿姨对我说了万紫的身世以后我就开始厌食,等到李惜时的事情发生后,我就彻底厌食,而且肠胃开始出现问题,哪怕只是喝一口水也会跑两三趟厕所。
我知道自己一定出了问题,要么是身体上要么是心理上,也可能兼而有之,但我丝毫也不在意。我的情绪异常焦躁,尽管表面上十分平静。我的眉头总是不自觉地皱起,全身的肌肉也总是处于紧绷状态放松不下来。睡眠极差,总是惊醒,心里惴惴,仿佛接下来总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和我相比,万紫虽然终日以泪洗面,却不像我这么形销骨立。我想起李惜时早前的一番论断:爱哭的人身体好,能忍的人寿命短。当初还对此嗤之以鼻,现在想想何尝没有几分道理?
我几乎对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兴趣,除了还惦记着李惜时。我曾经试图去探视,却被告之在羁押阶段除了辩护律师外一律不准探视。
我不愿意去设想李惜时现在是怎样的状态,可又忍不住总去想,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维,每一种设想都让我夜不能寐。我焦躁地啃着指甲,甚至想像丽贝卡那样去吃土吃墙皮来缓解我几近发狂的情绪。万紫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打电话给我叔叔,当然也是她叔叔。
叔叔赶来,打算带我去医院检查。而我特别排斥医院,索性趁机跑掉了。我知道自己有病,可我不想被关起来,也不想吃药。我心甘情愿承受这种煎熬,并且认为这是必不可少的赎罪,唯其如此才能让我的负罪感稍微减轻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