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天晚上,是我特别不愿回忆却又记忆最深的一段过往。此后的日子里,它不断折磨着我也救赎着我。我早已说不清对我而言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但我必须承认的是,它是我生命里永远不会忘记的一段伤痛——被救赎的伤痛。
万紫在吃下最后一口牛排后警告我:“李惜时明天会来这里谈一笔生意,我已经约了他一起吃晚饭,李岳也来,你必须给我到场!”
说完也不等我,兀自扬长而去,留下我可怜巴巴地去结账。
慑于万紫的淫威,第二天我特意打电话跟她请假,理由是公司加班审稿件,不能去她所说的餐厅赴宴了。事实上我在八点钟就已经完成了手头的工作回了住处,在楼下一看,果然没亮灯。我心花怒放地往上爬,结果在开门之后才发现,屋子里黑魆魆地坐着三个人。
我几乎吓出心脏病,赶紧开灯,看清了万紫李岳还有李惜时三个人正围坐在餐桌边吃西瓜,奶豆被李惜时抱在怀里,鼾声大作。说实话,奶豆已经是一只老猫,折合成人类的年龄,它也足有七十几岁了。
“加完班了?”李岳最先跟我打招呼:“西瓜很甜的,来一块!”
我有些讪讪地换了拖鞋去洗手,万紫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起身去了厨房,我当然没有蠢到问他们为什么不在餐厅,想也知道是万紫特意为我设下的陷阱。
李岳似乎和李惜时很投缘,不过按照罗子(我大学同学)的说法男人之间的话题只有两个——女人和事业,他们在我和万紫面前自然不能谈前者,那么所谈也无非后者,偏偏他们的工作都是我特别不熟悉的行业,隔行如隔山,我自然不感兴趣。
一顿饭吃完,万紫优雅起身,挽着李岳的胳膊说:“我吃的有点多,下楼走走。”说完又补充一句:“莫笃洗碗吧,李惜时你先坐着,我消化消化再上来跟你说话。”
万紫和李岳一走,我就赶紧收拾餐桌,李惜时倒没急着和我说话,主动起身去洗碗。奶豆被放在沙发上,不满地蜷了蜷身子又呼噜呼噜闭上了眼睛。
“工作很忙?”他一面擦着手一面问我。
“还好,”我笑了一下说:“打工仔而已,都是这个样子啦。”
“没想过换个环境吗?”他问:“总觉得这工作不是很适合你,我不是说你的能力问题,是你的兴趣。”
我有些纳闷:“不会啊,我其实没什么特殊兴趣的,这个工作还好,起码接触最多的是稿件,不是人。”
“还那么讨厌人多,”他笑:“跟小时候一样。”
他一提小时候,我就没来由地伤感,我们都不再是小孩子了。
“莫笃,你不愿见我是吗?”李惜时没看我,窗外是一片暗沉沉的天色。
我不说话,有些时候,说出来的话永远不是真正想做的表达。对于李惜时,更是如此。
“如果换作我是你,一定是不想见的。”他笑着说:“何况你是那么一个受不得别人恩情的人。”
我依旧沉默。我欠他的,是还不清的。我不知该如何去弥补,就只好去逃避。这或许听上去很可笑,但却是我真实的感觉。万紫要我接受李惜时,可是我觉得自己没有能力给他一份好的爱情。我已经欠他良多,难道还要给他二次伤害?
我早说过,我已经丧失了去爱的能力,我的心灵是扭曲而残破的,我不是一个正常人,我只是看上去像个正常人。
“还记得我说过,希望你过得快乐。”李惜时叹息着说:“我从来都认为你快不快乐是最重要的,所以不是没想过放手,可我始终不能放心。莫笃,我对你的执念太深。”
“为什么?”我问,嗓音有点哑。
“什么?”李惜时费解地望着我,不知我到底指的是什么。
“为什么是我?”我艰难地问出口,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哪有什么为什么,”他笑,眉毛上挑:“喜欢就是喜欢,哪有什么理由;不爱就是不爱,说出来也只会是借口。我知道这么说你又会没安全感,觉得爱情太难以捉摸。可我倒觉得,有些事情,只要你愿意相信,它就是真的。”
噼啪,玻璃窗被雨点敲打了几下,远处隐隐有雷声滚过,闷而湿的空气预示着暴雨将至,我的手机响了,是万紫。
“下雨了,我不回去了,”万紫说:“让李惜时陪你吧!”
我当然不肯,她才不理我:“哎呀,不说了,打雷了!”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无奈地看向李惜时,他赶紧说:“我马上走。”然后拿了公事包下楼,嘱咐我:“把门锁好,有事给我打电话。”
外面的雨几乎是横着扫过来,我赶紧去关窗户,感觉面对的是高压水龙头。刚关上窗户,一个霹雷滚过来,屋子瞬间就黑了,我看到路对面的高压线爆起一片火花。
风大得吓人,碗口粗的树被拦腰刮断,跌在地上枝叶散得到处都是。我猛地意识到外面很危险,下意识地打开门冲下楼去,在二楼转弯处叫住了李惜时。
“外面不行,高压线断了。”我上气不接下气。
“你别急。”李惜时反身架住我的手臂,楼道里光线阴暗,我看不清他的脸。
“上去吧,雨停了再走。”我说完,转身上楼。他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跟了上来。
我寻出一个蜡烛球,那是万紫的香薰蜡烛,淡紫色,薰衣草香——迷茫中混合着辛辣的味道,我并不喜欢。
我和李惜时各踞沙发两端,奶豆很没义气地投降到他那头,我显得势单力孤。
“莫笃,”李惜时叫我:“或许你不想再提从前,我知道那并不愉快,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那天晚上的事我从没后悔过。”
他的话音刚落,一声惊雷从头顶滚过,玻璃窗被震得簌簌作响,仿佛我灵魂的战栗。那天晚上,刚满十六岁的李惜时为我杀了人,从那时开始,我的灵魂就背上了黑色的十字架。
那天李惜时的出现让疤虎子极为恼怒,“哪儿他妈都有你!”疤虎子骂骂咧咧地从车里下来,一把将我推开,气势汹汹地冲着李惜时走了过去。
车里的那两个人,靠外侧的那个也下了车,走过去壮声势。
我刚要冲过去帮李惜时,突然发现疤虎子的叫骂声一下子就停了。他旁边那个人还问:“虎哥,你怎么了?揍他啊!”
疤虎子伸手指着李惜时,可还是一句话也不说。我看到李惜时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又猛地往前冲了半步,疤虎子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借着车灯的照明,我看到李惜时惨白的脸色和他手里那把带血的刀!
旁边的那个人也吓呆了,李惜时看了他一眼,然后非常平静地说:“别再动这两个女孩子,否则我既然敢杀一个就敢杀第二个第三个。我刚满十六周岁,不会判死刑,最多十年就放出来了。如果你们敢再欺负她们,我出来以后一定会杀光你们全家!”
说完,他平静地蹲下来,从疤虎子口袋里掏出烟来叼在嘴上,又拿出打火机漫不经心地把万紫按了手印的那张借条点燃,快烧完的时候才凑上去把烟点着。站起身抽完一整支烟,又蹲下去试了试疤虎子的鼻息。
在这个过程中,我和万紫以及疤虎子的两个手下自始至终都没说话,也没动。
“你们要是聪明的话就快点儿滚,在警察来之前滚得越远越好,”李惜时对那两个人说:“不然也少不了吃几年的窝头,我要是猜得没错,你们多少都有前科,难道不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两个人听了,连滚带爬地跑了。万紫也战战兢兢地从车里出来,哆嗦着抱住了我的胳膊。
“你们也走吧!”李惜时看了看我们说:“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你们什么也不知道。”
我脑子里混乱不堪,那么多的问号叹号挤在一起,却全都堵在喉咙口一句也说不出来。
“你,你为什么要杀了他?”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问李惜时。
“如果我不动手,你不是也有可能会这么做?”李惜时看着我笑了一下:“你已经成年了,杀人是要负完全刑事责任的。我不一样,当然,如果能再早几个月就更好了,那时候我还没满十六周岁,会判得更轻。”
天空堆满了湿重的黑云,只等待着某个瞬间瓢泼而下。我的手心满是冷汗,隔着薄薄的衣料能够触到衣兜里的那把弹簧刀。原来,李惜时早就知道我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