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李惜时的判决结果出来了——过失杀人,被判四年有期徒刑,附带民事赔偿。受害人家属并未再提起诉讼,备受关注的事件尘埃落定。人们的注意力又被新发生的事情吸引过去,唯有少数人依旧为此心有戚戚。
只是我那时已经没用勇气再去看他,因为我自己都不愿去看镜子里的自己,那么颓废那么难看,仿佛活着都是多余。我想,李惜时见了也一定会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不值得。所以,还是算了吧!
当天我收拾了行李和万紫一起去了H市,因为我想不出不去读大学我还能做什么,并且不想被那么多人碎碎念——“为什么不上大学?”“为什么?”“为什么?”,知道的人都会这么问,我没有那么多精力去解释。而且一解释就要解释半辈子,那该是怎样一种折磨?
坐在长途大巴上,我看着车窗外飞快倒退的风景,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起和李惜时的初见,大柳树的浓荫投在他身上,他的个子是那么矮。我想起在教室里他坐在我后面讲的那些烂笑话,想起他恶作剧得逞后的坏笑,想起他被我打得时候抱头鼠窜的背影。我想起他骑着单车载我出校门,想起他站在阳光里对我说“我不会跟别人说的”,想起他看我时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我想起他带着我去喝酒,老气横秋地听我发牢骚。想起他偷偷弄坏我的单车,然后一次一次载我回家。想起他帮我设计店铺,买了二手桌椅运回去,脸上抹得脏兮兮。想起他请我吃关东煮,然后跟人打赌逗我开心。
我想起他莫名其妙的脸红,没头没尾的试探;想起他把几近崩溃的我抱进怀里,想起他背着我一步一步走回家;想起他兴冲冲地送给我奶豆;想起他非典的时候频频登门;想起他在我家门外跟我东拉西扯。
我的心一寸一寸地撕裂,每呼吸一下,都会痛入骨髓。我捂住胸口,心是那么痛,痛得连落泪都不敢。我像是从一个梦又跌入另一个梦里,那么的混沌,似乎我所见到的真相总是似是而非。是我迟钝还是别人都太善于掩饰?
那天我看着对面脸色苍白的李惜时,很想问他一句话,可是我最终还能没能说出口。我害怕他承认也害怕他否认,我这么笨哪里分得清他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
我把脸埋进臂弯里,随着马达的轰鸣声意识也逐渐模糊。朦胧中,李惜时就站在我对面,是我见他最后一面的样子。我看着他,千言万语只是存在心里说不出来。
他看着我很伤感地笑了一下转身离开,我叫住他,把心底的疑问讲了出来——李惜时,你是不是喜欢我?
将这些过往写出来,起码要用一个钟头的时间,但其实回忆起来也不过是短短几分钟。对李惜时,我只是简单地讲述具有标志性时间节点的事件,诸如万阿姨去世、白拓自杀、大学开学等等,而那些所谓的感触和想法是只字不提的,它们只属于我自己。
“大学生活怎么样?”李惜时问我:“我上个月去过那里一次,校园环境不错。”
我点头,其实我的大学生活基本上四个字就能概括——乏善可陈。但既然答应李惜时要讲给他听,就免不掉硬起头皮去回忆——
H大的中文系向来以人多著称,其他系每个班都不过三四十人,而中文系则是浩浩荡荡的七八十,此所谓“人才挤挤”。
我到的比较晚,大多数学生在前一天就已经入住。报到之后拿了住宿卡去宿舍,进去之后,把行李放到唯一一张空铺上,其他三张铺上都堆着行李和日用品,但人都不在。时近中午,应该都去食堂吃饭了。
我把行李摆放好,拿出手机给万紫打了个电话。手机是叔叔给买的,万紫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万紫也到了宿舍,只是她们学校的宿舍是六人间,并且没有独立的卫生间,万紫跟我抱怨了几句就被她们宿舍的人喊去吃饭了。
我继续整理物品,从行李箱里拿出睡衣准备换上,门“砰”地一声开了,一个六短身材的女生走了进来,说她六短是因为她除了胳膊腿和身高都短之外头发也很短。看见我吹了声口哨说:“新来的?”
我点了下头,把行李箱放到床底下。
“我叫罗大红,”短发女生向我介绍自己:“东北那嘎达的,大家都叫我罗子。”
“我叫莫笃。”我淡淡回答。
罗大红坐到她自己的床上开始换睡衣,这种天气如果不穿得宽松些,着实不舒服。
我也开始换睡衣,把换下来的外衣扔在脸盆里,打算换好睡衣就拿去水房洗。
“你也太瘦了,”罗大红打量着我说:“五官倒挺漂亮,身材嘛,除了胸部还过得去,简直就是皮包骨。”
我回头看了她几眼,她的眼睛很小,但嘴唇很丰满,倒也不难看。
“我是典型的髋宽腿粗腰细平胸的梨形身材,”罗大红向我展示了一下说:“我妈说了屁股大生儿子。”
我端了脸盆去水房,洗好衣服后回到宿舍,看到我下铺的女生也回来了,长头发齐刘海,身材娇小,笑起来嘴角有两个笑涡,长相很甜美。
“嗨,美女,我叫袁子规,”见我看着她,齐刘海的女生跳下床来跟我打招呼。
“什么袁子规,我看干脆就叫原子弹!”罗大红一面往脸上敷面膜一面说。
“你闭嘴,死骡子!坏透了的小蹄子!”袁子规顺手拍了罗大红一下。
“我叫莫笃,”我笑了一下回应道。
“你有没有绰号?”罗大红问我:“我这人最不喜欢叫名字,最稀罕叫绰号。原子弹、文成公主,听着多顺溜。”
“我没什么外号,”我一边上床一边说:“我好朋友叫我竹马,就是把我名字里的‘笃’字拆开。”
“不然你就叫竹竿得了,”罗大红翘着二郎腿,两条腿抖得像打摆子,气哼哼地说:“我最恨又瘦又高又白的女人!”
“随便,”我躺在床上说:“不过是个记号。”
“真敞亮,”罗大红赞道:“我就得意嘎巴溜丢脆的娘们儿,原子弹,你学着点儿!”
“你闭嘴!”袁子规把换下来的文胸丢过去打罗大红:“别动不动就把你们山沟海堰子的土话说出来,没的惹人恶心!”
“那也比你强,”罗大红一点儿也不动气,一边摆弄着袁子规的文胸一边说:“开口闭口《红楼梦》的调调儿,天下真有这么矫情的人儿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是H大中文系的,倒像是嗲大撒娇系的一般。”
我拿了本李商隐的诗集随便看了几眼,对于下面两个人的拌嘴一点儿也不想参与进去。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冷漠,罗大红和袁子规也就兴致索然地静了下来。
我始终不愿插话,并不是因为我讨厌她们,而是我现在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只想做一个隐形人。李惜时让我活得快乐一点儿,可我在他说这句话很早之前就已经没有了快乐的能力,而在他说这就话之后,我连快乐的资格都没有了。
只要想到他现在的境况,我就告诉自己我已经没有了快乐的资格。
我合着眼,脑子里不受控制地跳跃出一幅一幅令人不快的画面,这些情景总是让我倍感压抑,然而我却不能拒绝,一任它们反复折磨着我的神经。
种情形在半梦半醒之间尤为显著,甚至能够清晰到逼真的地步。
宿舍的门忽地开了,一阵叮叮当当和塑料袋悉悉索索的声响把我拉回清醒的现实。
我稍微抬起头看了一下,是一个吊着高马尾的丰满女生,皮肤白皙额头饱满,看到我挺开朗的笑了一下,微微有些龅牙。
我知道这一定就是罗大红嘴里的“文成公主”,她提着满满两大袋东西,还都是用那种黑色塑料袋装着的,不知道是什么。
“文橙,你怎么才回来?”袁子规迷迷糊糊地说:“这么热的天你还往外跑,死都不捡个好日子!”
“嘿嘿,”文橙笑得有点儿鬼祟:“我淘换好东西去了,你看!”说着把袋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有酒精锅、碗筷、甚至菜刀锅铲一应俱全,另一个袋子里还装着调料和骨头。
“晚饭别去食堂吃,”文橙笑眯眯地说:“咱们自己在宿舍里炖脊骨!”
“你妈咋就给你生了一张嘴啊,”罗大红也醒了,打趣文橙:“你那个脑袋要是不琢磨着吃,估计就得到了世界末日了。”
“世界末日就更得吃了,”文橙一面收拾东西一面说:“真要是那样我就把交上去的学费要回来,天天出去吃好吃的,省得这么天天算计着钱解馋。”
下午,她们三个要去逛街,问我去不去,我很干脆地回绝了,只在四点钟以后在校园里转了一圈,依旧是百无聊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