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我转来转去,居然到了“您随意”的门前。我心里不是没有感慨,踌躇了一下还是推门进去。这时候客人还不是很多,三三两两各据一角。柜台上摆了两盆香雪兰,一盆雪白一盆嫩黄,开得热闹。我记得父亲很爱这花,家里曾经养过两三盆,是父亲从一位棋友那里要来的。起初开得也好,但每到仲春就会莫名其妙地枯死,母亲便要唠叨一阵,然后将花根连土都扔掉,只留下空盆。父亲不敢对棋友提起,生怕对方生气,据说那人爱兰成癖,谁养死了他送的花,势必要和这个人绝交。因此几次过后父亲也就淡了兴致,不再养了。
我捡了一个角落的位子,点了一瓶低度的果酒,没点菜。刚刚喝了一口,李惜时就推门进来了。我相信他不是跟踪我来的,因为他是点完了餐之后才看到我,脸上的表情有些意外。我走的很累了,只想颓废地窝在椅子上。因此哪怕李惜时出现在这里,我也不想动了。
我举起杯子示意了一下,没有像平时一样对他表示反感。这大概和我此时的心境有关,如今的我就像一个被揭去了面具的小丑,懒得去做任何表演。
李惜时显然也是逃课出来的,因为这会儿应该已经是上晚自习的时间了。他没问我为什么来这里,这让我觉得好过一些。毕竟在这种时候,如果他还是那么贫嘴贱舌,我保不准会做出什么举动来。就算什么都不做,也免不掉心里会加倍不舒服。心里特别烦的时候,最忌讳有人磨叽,哪怕是最好的朋友。
这是我认识李惜时以来他最安静的一次,当然墓地那次不算。我们两个都默不作声地喝着酒,显得老气横秋。
“你今天反常,”我喝光了最后一杯酒说:“居然没嘴贱。”
李惜时看了我一眼说:“我没有挨揍的瘾,你明摆着一脸的不爽,我不敢惹。”
我嗤了一声,起身去柜台点酒,顺便要了一盘笋丝下酒。李惜时看了一眼我,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是觉得我不应该再喝了,但又知道我一定不会听。不但不听,甚至还会变本加厉。
“李惜时,”我提名字叫他:“看在酒的面子上,今天你能不能跟我说实话?”我盯着他目光灼灼。
“你想让我说什么?”李惜时问我:“我保证要么如实回答,要么拒绝回答,绝对不会说假话。可以吗?”
“我这人是不是特别虚伪?”我问:“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实际上连自己的过去都不敢面对。”
“你是指你父母的事情?”李惜时试探着问了我一句,见我没否认,就说:“我不觉得。那不是一般的伤害,换成是谁都会特别痛苦。你有你处理事情的方式,未必逢人就讲才是正确的。那样的话你就不是莫笃而是祥林嫂了。”
我不置可否,李惜时的话并没带给我多少宽慰,我的心依旧沉重,黑沉沉地透不进光亮,像雨季的沼泽,潮湿得发了霉。就算偶尔有光亮照进来,也会被潮湿的黑暗给吞没。想要再问些什么,又觉得什么都多余。事情已经这样,我还在这里问别人,这难道不是做作?
过了好半天我才看着那两盆香雪兰说:“经营一样东西很难啊,是不是?你看那花,就不是谁都能养活的。谁都不愿把花养死,可愿望归愿望,现实是现实。”
“这种花很好养的,不信你养养看。”李惜时的话里有鼓励的意味。
我苦笑:“我们家以前养过好几盆,但是最后都枯死了。”
“你们不知道这花有休眠期的吗?”李惜时诧异:“开过花之后就进入休眠期了,一直到快入冬的时候才会重新萌芽的。”
“你的意思是那不是死掉了,只是休眠了?”我吃惊地问,原来那么多年,我们一直都误会了这花。
“你看吧,”李惜时摊手道:“很多时候事情可不像你认为的那样。”
“你倒不说的煽情些?”我讽刺他:“干脆告诉我‘人生就像这花一样,有绽放也有枯萎,即便陷入绝望也不要放弃,因为那不过是一时的不如意。要学会忍耐,相信沉寂过后,定会再一次的郁郁葱葱’。”
李惜时被我说得直笑:“你自己能摆道理会举例子,还用得着我班门弄斧吗?”
我收起笑,拿了筷子敲着酒杯沿慢慢地说:“那不一样,就像站在岸上的人指导着溺水者如何爬上岸一样。旁观者觉得那并不是件多么困难的事,因为岸明明近在咫尺,只有溺水者自己清楚那是怎样的吃力。所以我讨厌那些喜欢揭露隐私乱嚼舌根的人,更讨厌那些明明自己没经历过却对别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人。其实他们根本没资格让别人去坚强去释怀,他们没痛过,以为咬咬牙就能够重新站起来;他们没绝望过,以为想一想就能够重拾希望;他们没害怕过,以为头仰得高一些就会变得勇敢。
你不是他,他不是我,不是当事人,就永远不能体会当事人有多痛苦多挣扎,永远不会明白那道伤口被牵扯到的时候到底有多疼。”
我的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出来,却不想去擦。李惜时哑口无言,静默地看着我,眼神复杂。
我不相信酒能让人的理智丧失,但我相信它能让人情绪激动。如果倾吐可以让我好过一些,那么就说吧!我不想再顾忌什么,对面坐的是李惜时也好,李蹉跎也罢,反正不过是一个扮演听众的人。在某种程度上,他和空气划等号。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没什么想说的了。看了看时间已经快九点了,再过半个小时就是放学的时间。我的情绪已经平复了很多,想着不能让万阿姨担心,就站起来准备回去。
李惜时跟着我,路过药店的时候拉了我一下说:“等等。”我看着他很快跑进去,不到半分钟又跑了出来,递给我一瓶解酒药。
“你不喝?”我问他。
“我没醉,”李惜时笑:“快喝了吧,不然万阿姨看到你这样子又要担心。”
“我也没醉,”我瞪了他一眼:“别以为你酒量比我好。”
“就算没醉,满嘴酒气回去不是一样?”李惜时有些无奈:“赶快喝了,在路上好把酒气散散。”
李惜时一直跟着我到了万阿姨家楼下,不到五分钟万紫也回来了。李惜时跟她打了个招呼就走了,万紫看了看我,来了一句:“约会去了?”
“放,”我白了她一眼说:“我就是再堕落也不至于去跟他约会,纯属巧合。”
“你今天怎么了?”万紫不上楼,抱着肩开始审我:“我去找你,林小雪说你请假走了。她那表情分明是你有事,她又不敢说。”
“我怎么能瞒你,”我吸了吸鼻子:“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的事情被传开了,我爸妈自杀的事儿。”
万紫垂了头,半天走过来抱了抱我说:“没事,还有我呢!”又问:“你喝酒了?”
我点点头,看她一脸气愤,忙说:“以后不了,你放心。”
万紫伸过手来打了我一下:“就算要喝也得带上我,别忘了咱俩是什么关系。”
我笑嘻嘻地搂着她的肩膀,觉得现在的万紫和以前不太一样了。相比起来,小女儿情态少了很多,或许恋爱会让人变小,而失恋却能让人长大吧!我有点儿高兴也有点儿心疼,不过这样已经不失为最好的结果。如果万紫因此而一蹶不振那才是最可怕的。
其实现在用比较客观的眼光来看待李惜时,他在某些地方还是很可取的,比如看人的眼光。之前他曾经告诫我让万阿姨小心刘阿姨,被我嘲笑了一番。但是不久,他的话居然应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