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午餐吃了将近三个小时,杯盘早已狼藉,谈性却并未转淡。那几个人拼命地挖彼此的秘密,吕佳和林小雪则执着于李惜时和我的过往。事实上,我自己也下意识地在回忆当年的李惜时,觉得除了嘴贱爱恶作剧之外,倒也有几次“特别”的片段,其中有一次就发生在和刘妍颜吵架停课他给我补课的那段时间。
一次补课的间歇里,李惜时在那里翻看一本地理杂志,我偶尔瞥两眼,看到他正在读一篇关于猎杀海豹的文章。
“海豹也要杀?”我有些不解:“不是顶多捉到海洋馆表演吗?”
“世界上凡是沾上‘利益’的东西就会被人觊觎,这一点儿不奇怪吧!”李惜时说:“海豹身上值钱的东西很多,主要是海豹油还有皮什么的都很贵。”
“哦,”我点点头,略微探过身体去看那杂志上的图片,杀戮的场面异常血腥,还有很多图片在介绍海豹各个身体组织的药用或商用价值。
“这个是什么?”我好奇地指着上面有一根枯枝一样的东西的图片问,那东西显然是风干了的,干枯皴黑。
“没什么,”李惜时急忙把杂志翻到下一页,脸还腾地一下红了。
我自然不明所以,心说那么个东西怎么李惜时会有这么奇怪的反应?索性一把扯过杂志来,翻到刚才那一页。
“休息时间结束了,”李惜时一边上来抢杂志一边说:“该补代数了。”
我岂能让他得逞?一下站到椅子上去,目光赶紧去看那张图片,下面配着文字说明——海豹鞭。
“切,”我跳下椅子把杂志扔还给李惜时:“这么个东西也值得大惊小怪?你根本就是在欲擒故纵吧?吊姑奶奶的胃口。”
“你,你——”李惜时竟然磕巴了:“谁跟你欲擒故纵了。”
“那不然你干嘛躲躲闪闪的?”我质问他:“什么了不起的,你还红个脸。那是人家海豹的又不是你的。”
“你说什么呢?”李惜时脸更红了,简直有些气急败坏。
我既觉得莫名其妙又觉得好笑:“你的反应太过了吧?难不成海豹是你亲戚?再说了你也没有那东西不是?”
“莫笃——”李惜时嘴唇都气哆嗦了:“你说谁没有?!”
我几乎要笑岔气了:“说你没有你生什么气?难不成说你有才高兴?”
“莫笃,”李惜时眼睛都红了,把我逼到墙角质问:“你到底什么意思?!不准你这么开玩笑!”
虽然这个时候,李惜时的身高已经和我相差无几,我还是没把他放在眼里,一把推开他说:“我什么意思?那海豹鞭不就是海豹的尾巴么?难道你是有尾巴的?”
李惜时一下子就愣了,眨巴了几下眼睛问:“你怎么知道那什么是海豹的尾巴?”
“那还用说,尾巴不是细长的吗?就像鞭子一样。”我说着还比划了一下,又补充道:“可能这是比较文言的叫法,也许在以前,马的尾巴就叫马鞭,牛的尾巴就叫牛鞭——”我分析得头头是道。
“打住,”李惜时一脸受了内伤的表情看着我说:“我领教了,能不能开始补课了?”
我撇撇嘴,心说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李惜时还是这么喜欢恶作剧。他之前一定以为我猜不出那是什么,故意引我上钩,到时候好嘲笑我什么都不知道。好在我够聪明,倒让他吃了瘪。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笑了一声,遥想当年我还真是孤陋寡闻。
“莫笃,你笑什么?”吕佳立刻追问我:“老实交代!”
我正色,说:“我想起当年刘妍颜到处宣扬我是孤儿那件事来了。我记得还是你告诉我的。”
复课以后,刘妍颜视我如同空气,我也就把她当个屁。只是班里的同学看我的眼神似乎都有些怪怪的,我自问头上没长角,身上没长鳞。
“你们最近怎么了?”我问林小雪和吕佳:“怎么我觉得这么不对劲儿呢。”
林小雪有些心虚地笑了一下,我更加认定有问题,不过林小雪的性格我清楚,胆小怕事,不愿意卷入是非。索性不理她,单问吕佳。
“你确定你想知道?”吕佳一脸严肃地问我:“你得跟我保证听完之后不去追究是谁散布的,本来传言这种东西要不是当场抓住也很难去确定到底是谁说的。”
我盯了她两三秒,点了一下头。
“是这样,最近我听有人说,你也不准问我是听谁说的,他们也是听别人说的。”吕佳再一次给我打预防针。
“你能不能干脆点儿?!”我有些暴躁吕佳今天怎么也这么不痛快。
“好了,我说,”吕佳一闭眼,大有豁出去的架势说:“他们说你爸妈都不在了,你是个孤儿。而且还说你爸妈都是,是自杀……”
吕佳的声音不大,我却觉得头顶滚过一声雷。一瞬间说不清是愤怒是绝望还是惊慌,总之特别的混乱。头皮一阵一阵的发麻,像针扎一样,身上忽冷忽热像害了疟疾。
我知道这是事实,我的的确确是个孤儿。人们说的、议论的是事实而不是谣言。一直以来,我都在刻意的回避、隐瞒。我从不愿去想那样做是对是错,我只是直观地讨厌被人知道。到底这件事是谁说出来的,我已经不想去深究,也许是刘妍颜父母和班主任去校长那里调解的时候,班主任为了使我免于被开除迫不得已讲的。也有可能是谁从清楚我家庭情况的人(我父母的同事或是我家原来的邻居)那里知道了这件事,总之结果已经是这样,再纠结是谁说的又能有什么意义?
林小雪怯怯地上来轻轻拉我一下说:“其实,真的没什么,你别多想。”
“就是,”吕佳拍拍我肩膀说:“把你当朋友的,不会因为这个就不把你当朋友。至于那些嘴贱的,不想理呢就不理,实在觉得烦就逮住了骂他们一通。以你的作风,估计也没几个敢跟你唧唧歪歪。就算是刘妍颜,也不太敢拿这个攻击你。除非她不想在这个班待了。”
我没答话,知道她们是出于好意,可是我的心里真的很不舒服。就算大家都假装不知道,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些天他们的眼神不就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吗?终日被那样的眼神包围,我还能够做到怡然自得的话,那真是连我自己都要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况且我真的不是有多坚强,甚至在某些方面要比一般人敏感。我做不到满不在乎,如果能的话,这么久以来,我又何必小心翼翼不去透露?我不喜欢被人怜悯,更不愿意在和别人有矛盾的时候,被人拿来攻击。他们会说“没人管的孩子自然没教养”,会说“你爸你妈都不要你,你能是什么好东西?”,甚至会说“难怪你这么阴阳怪气,原来是身体里携带着自杀的隐性基因”。
不是我刻意把人们想得有多阴暗,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总忍不住去打探别人的隐私,越是见不得人、越是耸人听闻的事情,越能令他们兴奋。就连所谓的同情,也大多是像鲁镇的人乍听祥林嫂讲阿毛的故事一样——“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更有一些人只为了逞口舌之快,根本不去顾及当事人的感受。扪心自问,如果我没有不幸的经历,也未必不会是其中的一员。人性中本就有很多阴暗面,何必非要冠冕堂皇说没有?
尽管林小雪和吕佳一再劝慰我,可是我的心情又怎么能够平复得下来?
“我没事,”我尽量装做若无其事地对她们笑笑,说:“我去一趟班任办公室,你们先回教室去吧!就要上自习了。”
我去跟班主任请假,因为这时候实在不想进教室,我想躲开所有人,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不排除是在逃避。我承认我从来都不是一个理智的人,大多数时候都是情绪在支配着我。或许真的是性格决定命运,我这样的性格注定我不会是一个出类拔萃人,而是率性而为,所以常会做出一些别别扭扭的决定或行为。
班主任看了我有十几秒,最后竟然没有深究我请假的理由。只是说了一句:“别乱跑,明天不准迟到。”
我知道他一定会找其他同学调查情况,之后再琢磨个方案来教育我,或是旁敲侧击或是正面教育。只是我哪管得了许多?我迫切地想要片刻安静,至于今天过后又会发生什么,随便吧!我一股气出了校门,忽然就想去流浪,走得远远的,不停地走,不去熟悉任何一个地方,不去熟悉任何一个人,这样在别人眼里我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陌生人何尝不是最好的身份?
虽然已经进入四月份,可今年的春天来的却很迟,树枝光秃秃的,带出无限的萧条。偶尔能看到几棵冒芽的小草,却都怯怯的,像是被打怕了的童养媳。我漫无目的,随心所欲地走去。专挑以前没走过的地方,以此来满足自己想要去陌生地方的想法。我在心里嘲笑自己:既没有担当又没有决断,除了逃避竟然想不出别的对策。我是有多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