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到现在也不能理解爸爸叔叔他们小时候期盼过年的心情,我的性子从小就冷,很少对什么事情死去活来地期盼。母亲有的时候想指责父亲而又找不到他的时候,就会把怨气往我身上撒:“和你那个闷葫芦老子一个德行,死样活气没个热乎劲儿!”我常常想,可能母亲宁愿有一个刘妍颜那样的女儿,起码会不停地跟她说话,哪怕是争吵。
其实母亲活得很寂寞,这是我后来才慢慢感觉到的。她在的时候,我和父亲很多时候都在刻意地躲着她,以至于根本不敢去探究她真实的想法。她终日里打理家务,上班下班,为我们准备三餐,但她总是不能停止抱怨,哪怕是在过年的时候。
我记得特别清楚的一次,是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次父亲的单位分年终福利,其中有两箱酒。父亲平时除了必要的应酬会喝一点儿之外,几乎滴酒不沾。所以就把其中的一箱送给了他挺好的一个朋友,这件事没和母亲商量。结果就因为这个,我们家到了除夕还不能消停。
母亲从这箱酒该不该给一直唠叨到了父亲那个朋友小舅子的作风问题上,我清楚地记得父亲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桌上的一只空盘子,面无表情。春节晚会早就开始了,母亲却不准我开电视。
我在母亲的唠叨声中绝望地看着父亲,真切地感觉到他帮不了我。他只会沉默、沉默,一动不动地沉默。我有时甚至觉得正是因为父亲的一言不发,才刺激得母亲变得越来越爱抱怨。她的指责得不到回应,她的怒气就永远也得不到平息。
这件事情最后怎么结束的我已经不记得,唯一能清楚地记得,那个年过得异常痛苦。从那以后我就格外讨厌过年过节,人们为了那一天要准备好久,可是却还是不能让那一天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完。
不过公平一点说,我的母亲和白拓的母亲还是不能划等号的。母亲更多时候只是对父亲苛刻,对我则大多数情况下选择放任。基本上不太过问我的成绩和想法,当然这是在我做的都不太过份的情况下。
在叔叔家过的这个年应该说是令人满意的,让我最难忘的是那里的星空。我都不记得自己上一次看到完整的星空是什么时候,在这里只要不是阴天都可以尽情欣赏,银河是那么清晰,北斗星异常分明,斗柄直指北方。
“姐,你要是夏天来这里更好看,”堂弟对我说:“我们去后山上看,流星多得是,你可以随便许愿!”
“你许过吗?”我问他:“你的愿望多吗?”
他有些难为情地笑笑说:“男生是不对着流星许愿的,只有女生才那样做。”
我惊讶他哪里得来的这番论调,但也同意真的没必要对着流星许愿,而且不论男女。
过完年后我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去,叔叔执意要送,我没有拒绝,因为我本来就打算在路上询问有关于我小时候的事情。
坐上车以后,我看了看叔叔,又看了看周围的人,因为正值春运,所以拥挤得一塌糊涂。长途大巴其实是一个相当糟糕的交通工具,座椅又窄又硬,空气污浊,还不能开窗。
我相信婶婶已经跟他说过我那天问她的话,因为从叔叔的眼神上看,他清楚我有话要问他。终于在倒车的间隙里,我在站台上向叔叔开了口:“我小时候——”
叔叔转过来,认真地看着我说:“莫笃,叔叔很负责地告诉你,你是你爸妈的亲生女儿,这一点千真万确。你不要再多想,这样会让你爸妈难过的。”
“可是——”我还是觉得不甘心,怎么会无缘无故被人那么说呢?我想知道我小时候发生过什么。
叔叔摆了摆手说:“没有什么可是,你姓莫,流的是老莫家的血。如果你还不信,我可以和你去做鉴定,但是我觉得没那个必要。你长得和你父亲真的很像,这一点你也应该知道。你妈妈虽然脾气不好,可她毕竟十月怀胎生下了你,你也不该怀疑。叔叔承认,他们丢下你是不对,但是你也要试着去原谅他们。毕竟日子还得过,而且叔叔不希望你背着太多的包袱。”
“我想知道我小时候发生过什么事情,”我执拗地问道:“我只是想知道。”
叔叔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你这样子还真是像你妈,可惜你妈一直都没发现。你如果一定要知道,那我也没必要非得瞒着你。说白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关键是你妈从此种下了心结,怎么都解不开。”
我的心紧张得砰砰乱跳,喉头发紧,呼吸都有些困难。就好像在等待着一个重要的消息被宣布,一桩多年的悬案被侦破一样。
叔叔提着我的行李找了个避风的墙角站好,掏出一支烟来点燃,吸了一口。眯着眼睛回忆了一下才说:“你刚出生三个月的时候,你爸妈带你去医院打预防针。回来的路上被一辆车给撞了,当时你爸妈都昏迷了,那辆车还跑了。后来是过路的人叫了救护车才把他们送到了医院。好在没伤到要害,不到半天就都清醒了。
可是你爸妈清醒过来之后却发现你不见了,急忙报警去找,却一点儿线索也没有。他们曾经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你在车祸中丧生了。可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们却连包你的被子都没找到。
出事的路段很偏僻,没有目击证人。也许你不知道,你爸妈有你其实挺不容易的,在你之前有过几个孩子都小产了。你这一丢,你妈急的几乎要自杀,整天埋怨你爸。你爸心里也不好受,找了很多亲戚朋友帮忙找。
在那段日子里,你爸妈的关系变得很紧张,之前他们还是挺好的。后来又过了将近一年,公安局忽然通知你爸去领你。原来是在侦办拐卖儿童案子的时候,发现了你。据买方的人说是一个河南人卖给他家的,那个人说你的父母在车祸中死亡,没人愿意养你才托他找个人家送掉。后来顺藤摸瓜找到那个肇事司机,他交代了是他把你抱走的。
其实那时候你爸妈都已经准备协议离婚了,因为你又回来了,才没离成。你爸一看到你就认定你就是他丢失的女儿,虽然那个时候你已经一周岁了。你妈却有些不放心,执意要做鉴定。那个时候认领被拐卖儿童还没有现在这么严格,因为当初报案的时候,记录上写着你的右肩有红色胎记,以及年龄性别都符合,再加上那个肇事司机的话,和当时的情况也都符合,所以就让你爸把你抱了回去。
你爸觉得对不起你,想要尽力弥补,觉得带你去做鉴定是再一次伤害你。可你妈却一直不太放心,她甚至怀疑你是你爸故意领养来的。两个人因为这个争执不休,但因为你爸死活不肯带你去做鉴定,所以最终也就不了了之。再加上你一年比一年大,等你懂事后,就更没办法再做。
如果是,那么你也会因此而伤心,觉得他们在怀疑你。如果不是,那么他们养你到这么大也不可能没有感情,只能徒然令彼此多了隔阂。
事实上,你妈实在是多虑了。可是心结这种东西实在不是那么好解的,她在找不到你的那一年里连最坏的打算都做了,你再回来,她在心理上一时难以接受。再加上和你爸的感情出现了问题,整个人都偏执起来了。”
我想起母亲对我的态度,以及我一直藏在心里那种自己是家里客人的感觉,终于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记得小时候邻居家的老奶奶养了一窝小猫,其中有一只白色的特别不招母猫待见。我奇怪为什么别的小猫都能窝在母猫怀里吃奶,而只要它一靠近,母猫就立刻戒备地发出“呜呜”声。老奶奶说是因为这只小猫被她孙子抱回家玩了两天才送回来,从此以后母猫就再也不认它了。
这种情况并不稀奇,在很多动物身上都发生过,大概属于动物心理学的范畴。人本身也具有动物性,我妈本身的母性在我丢失的那段时间被削弱,再加上心理产生偏差,有了心结也是在所难免的吧!
叔叔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莫笃,别怪你爸妈,他们也不好过。你爸一直活在对你的愧疚里,你妈又摆脱不了焦躁的情绪。世上纵然没有无不是的父母,可他们也尽力对你负责了。”
我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我想问父亲为什么辞了职还要自杀,我想问母亲为什么对父亲满含怨气却还要以死相随。可我终究没有开口,售票员开始催着上车,又该走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一句话也没说。好像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车厢里乱哄哄的,那么多的声响却还是赶不走我的孤独,车窗外是光秃秃的土地和浩浩荡荡的风,而我是那么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