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其实你暑假来才好,”堂弟对我说:“能爬山还能钓鱼,山上的野花特别多,我还能教你采药材,一棵好黄芪卖到药材收购站能赚十块钱。”
“黄芪好采吗?”我随口问他。
堂弟摇摇头:“不那么好碰,今年暑假就赵阳阳采到一棵大的。不过山上别的药材也多,还有野果子。你来的话我就不采药材,陪着你玩儿就行。”
看着表弟认真的样子,我想起叔叔之前说过“血缘是最掺不了假”的话,堂弟在我面前虽然拘谨,可是我看得出来,他实在很想对我好。
“如果暑假的时候开学不那么早我就来,”我笑着说:“到时候你要好好陪我啊。”想到下一个暑假过后我就要进入高三,心里忽然有一种怅然。未来的路,我从没有过认真地设想过,我从来也不是一个善于长远打算的人。每当想到未来,我都会下意识地暗示自己即便是再完美的计划也会被不可预知的变化打乱。于是有些自暴自弃地放弃对未来的规划,随波逐流地过一天是一天。也许,夏天的时候来这里真的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万紫有了江志博,那么我也该拥有一个不做电灯泡的暑假吧?
于是我又郑重地说了一遍:“我真的很想暑假来这里。”
堂弟听了认真地点头,笑容异常干净,我才发现他真是一个很好看的男孩子。
集市上的人比我想象中多得多,所卖的东西竟有好些我叫不上名字的,但知道应该是农具。卖菜卖肉的比较多,很多羽毛斑斓的大公鸡老母鸡被拴着脚侧躺在地上等待出售,甚至有的母鸡因为情绪紧张还下了蛋,这让我觉得异常搞笑。也有卖猫狗和小兔子的,装在笼子或纸盒箱里,脏兮兮的,大多都瘦骨嶙峋,可见平时的待遇。
“磊磊,”一个干瘦的老太太叫住堂弟:“站一站。”
堂弟应了一声“冯奶奶”,问道:“您叫住我干吗?低保的事儿不是已经批下来了?”
冯老太特别愉快地笑了起来,牙齿已经不剩几颗:“就是为这事儿,你爸可真是好人。”说着拎起一只白色的大公鸡来,递给堂弟:“这鸡你拎回去,我个老婆子没啥好东西谢你爸。”
堂弟赶紧摆手:“冯奶奶,你可得了吧!我要是敢拎回去,年就别过了。你要是敢送就直接送给我爸,省得我挨训!”
“你这孩子,”冯老太瞋了堂弟一眼说:“你拿回去不说是我送的不就得了,等他吃了再告诉他,看他还有本事吐出来?!”
“哎呀冯奶奶,你就饶了我吧!”堂弟一边往后退一边说:“你这样做都把我教坏了,这鸡你留着下蛋吧!”
“个傻小子!”旁边一个中年妇女笑着说堂弟:“这是公鸡怎么下蛋?”
堂弟闹了个大红脸,讪笑着拉起我就要走。那中年妇女指着我好奇地问:“这孩子是谁家的?面生呐。”
“我堂姐,”堂弟说:“刚从城里回来,来我家过年的。”
“你大爷的闺女?”冯老太恍然:“都这么大了。”
“怪不得一看就不是小地方的人呢,”中年妇女的眼神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我。
显然她们也知道我父母离世的事情,眼神立马就变得同情起来,甚至还带着一种探寻的感觉,好像要从我脸上看出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来。
我自然很不喜欢被这样子打量,迈步走开,却还能够在嘈杂的声响中听到冯老太和中年妇女的对话。
“这孩子还真可怜,长得倒是不丑,可惜命苦。”
“哎,‘苦瓜到底甜不了’,这孩子打小儿就站一脚。”
我有些听不懂她们说的方言,但知道她们是在说我命苦。我苦笑了一下,也许吧!孤儿可不就是最命苦的人。
堂弟见我不高兴,倒有些怨那两个人。但他终究是个温和的孩子,埋怨的话也不见得怎么刻薄,和李惜时罗蒙的毒舌简直有天渊之别。只是我已然淡了兴,再也不想逛下去,说了句:“没意思,回去吧!”就率先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回去以后,堂弟什么也没说就去看动画片。我想起一句话来就问婶婶:“‘站一脚’是什么意思?”
婶婶正在择菜,抖了抖菜叶说:“意思是这个人从小经历了不太好的事,迷信的说法觉得这样的人八字不好,命里犯冲,要么自身不好,要么身边的人倒霉。你问这干什么?”
“那我小时候经历了什么不好的事吗?”我问婶婶。
婶婶的脸变得很尴尬很难看,动了动嘴,才说:“谁胡说的?!你别信那些没根据的话。”可是我看得出来,她在强装镇定。那么我的小时候,一定是经历了什么,而且是在我不记事的时候。
一些画面不可控制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弃婴?收养?甚至韩国电视里那些被我嗤之以鼻的桥段全都跑了出来,在我脑袋里来回穿梭。可怕的是,我竟然觉得每个都有可能。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样的表情,但是我的心里却像塞了一大把乱糟糟的头发,又乱又脏,麻痒痒地让人想彻底把它理清,可是却找不到头绪。那种感觉说不清是令人恶心还是让人上瘾,总之不能忽略掉。
我努力了好几次想要追问婶婶,可是她明显不想提。我拼命压下一问究竟的冲动,也许真的问出来我会比现在还不快乐。可是我也知道自己的性格,宁可死也要死得痛快点儿,绝不可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而稀里糊涂地活下去。但是这件事情即便说也不该是婶婶告诉我,说到底她只是个外人。我打定主意,一定要找机会向叔叔问清楚。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婶婶甚至堂弟都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可是我从婶婶是不是偷看我的眼神里察觉出她的不放心。我慢条斯理地看着小说,时不时还和堂弟讨论一下樱木花道和流川枫哪个会更厉害,以及晴子最后会和谁在一起。但是我自己清楚得很,我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如何向叔叔询问自己的身世。
我也深刻理解了古希腊神话里,那些悲剧为什么注定是悲剧,因为当事人没有谁能够抵挡得了蠢蠢欲动的好奇心。不该回头却想回头,所以化身盐柱;不让打开却偏打开,潘多拉宝盒里的灾难于是降临世间。好奇何止害死猫?太多的人为了满足它,不惜将所有的财富和荣誉毁于一旦。
很多时候,我们都在赌。有的人想用好成绩作为筹码赌一所好大学一份好工作;有的人想用一腔柔情一颗痴心作为筹码,去博得个两情相悦白头偕老;有的人想用胆量和谋划赢得金钱和地位;也有人单纯想靠运气去赌平步青云一夜暴富。
可是当我们在赌局上的对手是好奇心的时候,我们用现有的一切去赌它面前那个贴着封条的小盒子。执意要将它拿到手,不惜失去现有的安逸平稳。赌徒的心理谁都有过,不是能够拿理智来衡量的。
不出婶婶所料,叔叔真的是在年三十那天上午才回来。胡子拉碴,满身的旱烟味。一进门儿把一个装得满满的口袋扔在地上说:“我从老乡那儿买的坚果和干果,莫笃最喜欢吃的。”
“叔叔,你每次下乡回来都这样吗?”我问叔叔:“跟电影上逃荒的难民一样。”
叔叔一边洗脸刮胡子一边说:“也不是每次都这样,不过忙起来的时候就免不掉了。”
婶婶笑着把毛巾递过去还不忘打趣叔叔:“你这样子比那些农民工还不如,我当初怎么就看上你了?”
叔叔嘿嘿笑着说:“我这样你不才放心?我要是还像以前一样**倜傥,你不得多疑症才怪。”
我看着他们两个突然想起自己的父母,在我的记忆里,他们从来没有这样相处过。要么是罕有对话,各干各的,要么就是母亲对着父亲发脾气,而父亲除了沉默就是一走了之。我甚至怀疑电视上演的那些模范夫妻根本就是编剧凭空塑造出来的,就像空中楼阁,只是人们一厢情愿的设想。
但是叔叔和婶婶给我的感觉是那么默契和谐,完全没有刻意的感觉。我曾经觉得他们的生活很狭窄很单调,以为他们生活在这落后的地方,拿着少的可怜的工资,理应心里不平衡。
可是这时候我却觉得他们的生活一样有滋有味,甚至还很幸福很满足。看来以前是我太过自大了,城里人对乡下人总免不掉有一种优越感。这优越感根深蒂固,实则却不堪一击。没有什么人能够逃脱生存的大环境而绝对特立独行,鸟儿在天上飞,于是便觉得比水里的鱼超脱百倍,可是它又怎么能了解鱼的快乐?
吃午饭的时候,叔叔和堂弟去院子里放了几盒礼炮才正式开席。大约因为我比上一年好相处了些,这顿饭气氛很轻松。叔叔有些感慨地说:“想想我们小时候,一进入腊月就伸长了脖子盼过年。盼鞭炮,盼新鞋,盼三十晚上那顿猪肉馅饺子!那才叫过年呢!”
婶婶笑着说:“莫笃,你看你叔叔,一到这时候就忆苦思甜,活像犯了老年痴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