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民洪流滚滚向北。每天,熙熙攘攘的逃难队伍,拖了几十里长,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傅家四个人,疲惫地在山路上拖着。说拖,是因为长时间的磨难,人的体力已经接近极限。可怜小国华,跟着两个叔叔,用破布包着脚,从广西走到贵州,山山水水,吃尽苦头。淑芬坐在箩筐里,箩筐很小,坐在里面很憋屈,淑芬要出来,出来了牵着她走一会,她又要背。三岁的孩子,只知道背在人身上舒服些,哪里知道大人的辛苦?
有一天,走到一个山谷里,淑芬又闹着要背。老三勃然大怒,将淑芬夹起,走到一个干涸的小沟旁边,将淑芬平放在沟里,抱来一块很大的石头,压在沟沿,淑芬在沟里动弹不得,见老三返身就走,吓得大哭:“三爹,放我起来啊,我再不敢要你背了!”
老三喝叫国华快走!国华蹲在妹妹旁边,眼泪汪汪不肯走。忠祥心如刀搅。看老三,竟越走越远,渐渐看不见人了!忠祥蹲下去,想把石头抱起来,抱不动。掀吧,怕石头掉下去砸坏了淑芬。正不知道怎么办,老三竟然大踏步回来了!“我再问你一句,以后还要不要背了!”老三愤愤地说。淑芬又哭起来:“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啊!”老三弯腰一使劲,将石头抱起,狠狠扔在一边!淑芬从沟里爬出来,不敢看老三,起来就自己歪歪趔趔往前面走。国华赶紧跟着她。一起走了几步,淑芬终是力气太小,走不动,老三哼了一声,将她放进箩筐,挑起就走。
整整一天,忠祥没跟老三说一句话。忠祥生老三的气。老三也生忠祥的气。两个孩子见大人脸色不好,都不敢出声。
第二天,老三一起来就没有力气。把淑芬抱进箩筐,努力将担子挑在肩上,才走两步,就一歪身子,坐在地上!忠祥大惊失色,跑过来问怎么了?国华也流泪,问三爹你哪里不舒服啊?老三摇摇头,脸色白得和纸一样。
老三得了病,毫无疑问。
忠祥挑了担子,扶着老三,国华带着淑芬,四个人极其缓慢地走着。小淑芬,看三爹有病,不说一句话,自己努力迈着步子。还好,没走多远,看见了一个小村子,摸到村口第一家,这里人听说日本人已经占了都匀,都吓跑了,村子里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忠祥将老三扶进门,屋里竟然床铺桌椅一应设施齐全,老三一倒在铺上,就无力地躺下去,摸他的头,烧得烫手。忠祥赶紧烧水,喂了老三两口开水,老三睁开眼说话了。
“老二,我们弟兄只怕要在这里分手了!”粗齿的汉子,到了这样的时候,也伤感起来。又把国华和淑芬叫到床前说:“孩子们,你们三爹脾气不好!你们的妈把你们托付给我们,我们想把你们带到重庆,可是只有这个能力啊!等三爹死了,你们要听二爹的话,淑芬你二爹没有力气,你不能要他背了,要自己走!”
淑芬不知道说什么好,国华流着泪说:“三爹,你会好的!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重庆!”忠祥心里难过。老三这人,脾气躁,就是一根钉子放在嘴里,他也敢咬它一口!对傅家人,老三是尽责的。这一路上,不是老三,他们到不了这里。不知道老三得的什么病,就是知道,这里哪里来的医生和药品?唯一的办法是躺着,或许老天有眼,老三会自己好起来!
忠祥看外面是庄稼地,有红薯,有包谷,趁着天没黑,他要出去找点吃的。嘱咐国华:“好好在家,带着妹妹啊!”到地里刨了几个红薯,摘了几个包谷,赶紧回去。国华跟淑芬,两个孩子各人坐一个小凳子,在老三床前守着老三,那样乖,那样安静!动乱时期的孩子,懂事早啊!
煮了包谷,蒸了红薯,老三什么也不吃,只管沉睡。所幸的是,老三虽然倒下,却也没有像大嫂她们那样一病就恶化,只是无力,不想吃东西。忠祥给他喝水,熬点稀粥他喝,看上去,还不像很危险的样子。
后面的难民来了,有懂医药的,说老三得的是慢性霍乱!没有药,只能叫老三躺在床上,慢慢熬着。老三躺倒,家里的担子全到了忠祥身上。老三可以帮人挑担子赚钱,忠祥没有这个力气,在附近转了转,想了一个挣钱的法子。这里附近有一条小河,河上有个木桥,是逃难的人必经之处。忠祥在桥头摆了个茶水摊,过路的人来了,喝一碗开水,给两毛钱。为了方便照顾老三,卖茶的时候,将老三安顿在桥头不远的一个棚子里。每天,忠祥到河里提一桶水,用脸盆烧开,装在碗里,摆在路边一张桌子上,来了人,问一声:“先生喝水吧?”
有不少人,想喝开水,可是没有钱,忠祥便叫他们免费喝水。有一天,忠祥又给过路人免费喝水,老三在旁边的棚子里听见了。“老二,你怎么这样傻啊,白给人喝水?”老三说:“他们都是有钱的,装作没钱。哪个比我们还穷些?”忠祥解释说,有的人确实没有钱。喝点开水嘛,反正柴禾也不要钱。老三说:“你的力气呢,也不要钱吗?我看你就是呆傻!”忠祥笑笑不做声。老三这人,有些话不能当真。
棚子外面却有人说话了。
“是不是傅忠祥啊?”很熟悉的声音。出来一看,竟是衡阳机器厂的厂长!忠祥在他那里做过工。只见他也用布包着脚,衣服裤子上满是泥浆,身边还有老婆,也是布包脚。过去在衡阳,他是有专门的小轿车的!如今落到这个地步。大难来时,人和人的区别也就这样。忠祥客气地请他们喝水。和厂长一起的还有几个人,其中一个看了忠祥说:“你这人心眼好,厚道!”又问:“你兄弟得的什么病啊?”忠祥说是慢性霍乱。那人说:“我这里有药,你给他吃了,或许会有帮助的。”说着拿出几颗药丸,是西药,颗粒不大,黄晶晶的。“每天三次,每次两颗,吃三天。”那人仔细交代着。忠祥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想法,等他们走后,把药拿去给老三。老三轻蔑地说:“真的呀,这个时候还有好人呢?”话是这么说,还是把药吃了。
这药真的是特效药!老三吃了三天药,眼看着就有了精神。第三天,他说肚子饿,要吃肉。想吃是好事。忠祥到远处去,找农民买了些腌制的狗肉,老三接过来,几口就吃了一大块!再过几天,老三真的好了!不过他死不承认是药。“是那个狗肉治好的!”老三振振有词地说:“腌狗肉这东西,治百病的!”忠祥心里好笑,也懒得理他。
休息了一些日子,老三说可以走了。他又挑起箩筐,装上淑芬,装上锅碗瓢盆,一路快步走着。忠祥看老三好了,心里愉快,牵着国华,紧紧跟在后面。走啊走,走到了贵定。虽然同样是丛山,这里已经是繁华地段了。下一步,就是到贵阳,那个西南繁华的大城市。到了那里,交通方便,办法就多了。忠祥看着国华和淑芬,想想自己跟老三,没有辜负大嫂的嘱托,终于将两个孩子活着带出来了。大嫂可以闭眼了!
相比那成千上万丢在逃难路上的孩子,国华跟淑芬,算是幸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