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定,俗称贵阳门户,是重要的交通枢纽。
逃难的人们到了这里,喜出望外,有钱的人,找了汽车,坐上去直达贵阳。只有那些实在无钱的人,一步一步向贵阳步行,忠祥他们就是那实在无钱的。前去贵阳,还有一百多里地,对于经历那么多险阻的傅家兄弟,实在是小菜一碟。忠祥在老三生病的日子里,拖垮了身体,一路都是衰弱的,到了贵定,老三说就在这里住几天,养足精神进贵阳!
租了间小屋子。每天,老三还是去路上,帮人扛活,赚点钱买食物。忠祥带着国华淑芬在家休息。
那天早晨起来,身子只是不爽,偏偏汉华说二爹,今天天气好,你说带我们出去逛街的!忠祥无奈,只好牵着国华淑芬,在附近小街上转。走到一条很狭小的巷子,石板路,地上墙角边铺着青苔,两边是石砌的台阶,台阶通往黑漆大门,门上一律挂两个铜环,每个环的上边,有一个雄赳赳的老虎头,也是铜铸的。这样一个偏僻的小城,竟有这样优雅的地方!自己的老家函三宫,也有这样的房子。小时候跟着妈,走在函三宫青石板的路上,妈曾经指着一个院子说,这房子从前是傅家的!
为什么卖了呢?
穷。妈很淡然地回答。穷,一个不愉快的字眼。这一路逃难,忠祥是真正感受到它的可惧了。如果有钱,现在可能已经到重庆了吧?如果有钱,大嫂不会死,彩云不会死,新华会好好地活着!忠祥又伤感地想起彩云,她是不是因为我的粗暴而死的啊?自从彩云去世,忠祥一直有一种负罪的感觉,哪怕再忙再累,这种感觉都执著地纠缠着他。现在病怏怏的,也是心里有事。人生,有些事情是不可挽回的。
走到巷子尽头,准备回转了,有一扇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中年妇女从台阶上下来,挎着个篮子,看样子是去买菜的。忠祥看着她面熟。她也看忠祥,忽然一声:“傅老二!”几乎同时忠祥也叫出了:“张妈!”那妇女扔下篮子,两步跨过来,到了忠祥面前。
这人是过去函三宫的街坊,一直跟一家姓孙的官宦做佣人。她告诉忠祥,她还是跟着孙家,孙家大公子在这里买了栋院子,住了好几年了。
从遥远的武汉,跑到这偏僻的小城贵定买房子,忠祥心里疑惑。是为什么呢?而且买了几年,终不成他们知道日本人会拿下衡阳,拿下桂林的么?孙家大公子忠祥认识,小时候也是一起玩耍的伙伴,张妈引忠祥进去,孙公子正躺在一张软靠椅上,看见忠祥,丢下烟枪就跑过来抱住!
真是他乡遇故知!国难当头,虽说过去两人只是街坊,穷富迥异,但在这千里之外的他乡相遇,又看见忠祥一身的窘困,孙公子大有“遇见故乡人”的感觉。张妈给他们端来茶,那是很好的贵州绿茶,喝一口,清香入胸。
国华和淑芬去外面天井里玩耍,忠祥和孙公子、张妈坐在客厅里,说不完的话。忠祥告诉他们,傅家一路逃难的艰辛。傅家从逃难开始,到现在,已经死去六个亲人!“怎么这样啊?”孙公子详细问每个人的遭遇。“妈是被鬼子飞机炸弹炸伤,磨死的。有为是飞机轰炸闷死的。其他的都是路上得病。只有爹,算是寿终正寝。”那两人听了,嗟叹不止。 忠祥尤其伤心地讲到彩云。张妈插嘴说:“知道,很漂亮的姑娘。那时候一条街都说,傅家老三好福气,娶到这样痴心又能干的女子!”
忠祥说,是被我害死的呀!孙公子便正色道:“你这个说法不对。你不懂医学。三嫂子本来有病,不过是硬强着罢了。你跟她吵架,只是个诱因而已。就是你不跟她怄气,没有药,她也会走那条路的!”张妈也说:“老二,莫要过于自责了。我们都知道你,很行孝的人。你不是有意跟三嫂怄气的。就说你们这一路逃难,带着你家老大的两个孩子,不简单!我们在这里看得多,多少自己的亲生儿女都丢了!走不动,没有吃的,你说怎么办?”忠祥说:“那样的事,我们傅家不可能。我跟老三,都是受了大嫂嘱托的!”张妈说:“还是行孝!两个字。”张妈和孙公子这么一说,忠祥心里似乎好受些,一直纠结在心的负罪感似乎也减轻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