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祥听见自己的房东,那个古稀老人,低声嘀咕着:“罪过,罪过啊!”
牛肉一顿吃不完,士兵们将牛肉割成一块块的出卖。太阳已经快落山了,老三说:“我也去买几斤,回来煮了吃!”忠祥从士兵们进镇,就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自古败兵最可怕,现在又看他们杀牛,十分残忍,更是心里堵塞。便对老三说:“今晚我们不能住这里了。”老三奇怪地问:“为什么呢?”忠祥说:“我也说不好,就是感觉。”老三说:“你这个呆子!你的感觉能算数啊?”忠祥说:“老三,这一路我都听你的,今天你无论如何听我一回!我带着淑芬国华先走,你买了牛肉,来撵我们。”老三不满地说:“跟着你个二傻子,受洋罪!好,就听你的。我去了啊!”说着慌慌忙忙跑去。从彩云去世,老三就对忠祥一口一个“二傻子。”大约是老婆的惨死,在老三心里留下深刻的阴影,却又无处排遣,只有对老二发气。
忠祥便收拾担子,带着国华,挑着淑芬,出了小镇,往独山方向走去。一路上,人迹稀少,这个时候,难民也没有出动,空旷的路上,只有他们三个。走了没多久,老三提着一大块牛肉赶上来,一边大叫着:“孩子们,三爹给你们买了肉!”老三将牛肉放箩筐里,把淑芬背在背上,乐呵呵地走在前面,忠祥挑着箩筐,国华跟着,看老三一会就走远了。国华见了肉,劲头十足,叫着二爹:我们走快些!老三在一处高高的田埂下坐着,淑芬爬在他身边。忠祥和国华气喘吁吁赶到,老三埋怨说:“就是你说要走!你看这,哪里有个地方住?那个爹爹屋里住得蛮安逸的,偏偏你要扳命!”忠祥看看周围,确实没有人家,天已经快黑了,只能在这里歇息了。好在已经是初冬天气,没有蚊子,这里睡一觉,也不是很难。田地里都是干枯的,忠祥在一处背靠北方的田埂下清出一块空地,铺上些荒草,老三支起铁棍子,架起锅,附近多的是枯木荒草,国华跟着二爹,去抱了好多回来,老三点起篝火,一会,锅里就响了。
牛肉有一大块!老三从箩筐里拿出几个红薯,切成块,先熬牛肉,熬得烂了,将红薯放进去,两种食物的味道交织在一起,真香啊!四下一个人都没有,大地一片宁静,红红的篝火,暖和的铺,美味的牛肉,四个人,吃着牛肉炖红薯,真是无比舒服!
老二老三,都是尽量吃红薯,将牛肉片夹给国华淑芬。大哥不知下落,大嫂死去,这两个孩子就是他们的亲儿女!淑芬最先吃饱。她摸摸肚皮,满意地说:“二爹我睡了啊!”忠祥说:“不洗脚就睡啊?”逃难的人,一定要洗脚,否则没几天脚就不能走路了。淑芬说:“我吃饱了嘛!”老三呵呵笑着:“好,今天就让你不洗脚睡觉!反正你每天都不用脚走路!”到夜里,三个人都洗了脚,忠祥看锅里剩下一点热水,用毛巾沾湿,还是给淑芬抹了脚。火熄灭了,余烬红红的,睡在火堆旁,很惬意。国华倒下就睡着了,忠祥和老三,将两个孩子围在中央,先后倒下睡去。
半夜时分,忽然听见一阵枪声!老三最先惊醒,坐起身,支楞着耳朵听。忠祥也起来,看着响枪的方向,似乎是从小镇那里传出的。枪声响了一阵就平息了,这荒野之夜,重又恢复宁静,弟兄俩躺下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天亮了,吃完早饭,收拾东西上路。从小镇方向,走来一些人,是逃难的,看见忠祥他们,都显出惊异来,却也没有谁说什么,都是匆匆低头走过。忽然有一个人大叫忠祥:“傅师傅!傅师傅!”是衡阳机器厂的同事老彭。只见他打着赤膊,下身仅一条短裤,空着两手,慌忙火急的从大路上奔跑而来。忠祥吃惊地问:“你怎么成这个模样了?”赶紧拿了件衣服给他披上,又找裤子他穿。老彭穿上衣裤,问忠祥:“你们昨晚在这里睡的?”忠祥说是。老彭“嗨”了一声:“你真是有眼力啊,怎么知道离开那个鬼镇子的!”老三问:“出什么事了?”老彭还没说就哭了起来。再三问他,才说:“昨天夜里,小镇来土匪了,杀死了我哥!”
原来,昨天半夜的枪声,真的是小镇上的。半夜时分,忽然有成千的人围了镇子,这些人有枪有刀,举着火把,猛烈冲击着镇上住着的军队。这些军队是败退下来的,根本没有战斗力了,一接火就败退下去,逃之夭夭。土匪没有抓着士兵,便将镇上所有住的难民赶出来,每人的财物抢劫干净,男的只许留下一条短裤。老彭的哥哥,带着金子逃难,被土匪抓住,不肯放下手里的箱子,被土匪砍去了手脚!
忠祥扶着老彭,给他喝水,老彭喝口水又说:“天亮后,土匪撤了,我惦记着哥哥,回去看。哥哥躺在街道上,一起的还有几个,都死了,我哥没死,看见我还能认出来,他只有一只手了!”老彭哽咽起来。哥哥只一口气了,微弱地呼唤弟弟赶快打死他!看血流一地,手脚都砍掉了,哥哥已没有生的可能。老彭咬着牙,举起一块大石头,落下去,将哥哥脑袋砸扁!
“我亲手杀死了哥哥!”老彭嚎啕大哭:“我们弟兄逃难出来,经过多少危险,到这里,还是分手了!”忠祥心里说不出的沉重。老彭的父母,都在衡阳病死了,幸亏他们死得早!
难民们栖栖遑遑,离开这个地方,好多人的亲人,永远留在这里了。
前面又传来消息,大路被土匪堵住了。难民们纷纷退下来,另走一条小路。这是一条险峻的山路,极其狭窄,极其险恶,一边是峭壁,另一边就是百丈悬崖!难民队伍明显放慢了速度,一个接着一个,在山路上走着。后面的等不及了,有人看见路边峭壁上有石缝可以攀登,便急不可耐地爬上去,谁知上去一看是绝路,想下来已经无路,急得乱叫,可是下面的人完全不能帮他们。这些人急了,用被子裹住头,顺着崖壁往下滚,结果都滚下了百丈悬崖!除了他们,贴着绝壁走路的难民,也有腿软掉下去的。
老三将淑芬紧紧捆在背心,一手扶着绝壁,一手挑着担子,小心翼翼,走过了危险地方。忠祥在后面牵着国华,也过来了。走下山,老三对忠祥说:“老二,我们不会死的,爹妈在地下保佑我们哩!”
直到很久以后,才搞清楚,小镇上杀害难民的,不是什么“土匪”,而是当地的山民!是溃兵把他们激怒了。这些溃兵,仗着武力,到乡下去抢了山民的牛,在小镇上屠宰,卖钱。夜里,乡民们集合队伍,拿着鸟枪长矛,到镇上拼命,溃兵逃走,难民们做了替死鬼。
逃过了一劫,心理上的阴影却是不容易消除。离开那片山林,傅家人一路上都没有精神,怏怏地走着。到了独山。 独山素有贵州 ”南大门”之称,是云、贵、川通往华南的重要通道,是贵南交通枢纽和商品集散地。独山南距广西南丹县120公里,北距都匀市65公里,距省城贵阳240公里,黔桂铁路、黔桂公路由北向南贯通全境。在抗战时候,独山驻扎着美国飞机场。从这里起飞的战机,对日军每天进行着无情的轰炸。
这样一个地方,日本人试图占领。
忠祥他们到独山的时候,路上逃难的已经成千上万,洪流一般,一起涌进这个小城。事后统计,经过独山北上的难民有百万之众,滞留于独山的也有十余万人。难民千里跋涉,精疲力尽,加上贵州高原地形,道路崎岖,他们携带的行李无法继续带走,能卖的就卖。忠祥他们进街,只见满街地摊,抛售首饰细软书画文物,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老三说:“这里还是个好地方啊!这么多的有钱人呀!”
在城里一个偏僻的地方,找个屋檐睡下,借房东的门板,一人拥着一个孩子,沉沉睡去。累狠了,太阳照到眼睛才醒来,只见街巷里人都跑空了。忠祥赶紧叫老三:“快起来,带着孩子跑!”老三揉揉睡眼,不满地说:“才亮啊,是催命的来了!”忠祥说:“就是怪话多!你看还有没有人了?”老三看看附近,真的没有人了!昨天一起借宿的人都走了。这才慌忙清理东西,带上两个孩子就走。
难民洪流一般,一起向北走。走了十多里,到一条小河边,这河叫深河,两边都是陡峻的峭壁,中间一个大桥,桥上已是车水马龙,难民们哄哄乱乱,拥挤着上桥。老三走到桥头,看见几个美国兵!高鼻子凹眼睛,戴着钢盔,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老三说:“这么些洋人到这么干什么?”忠祥看桥上,宪兵荷枪站立,几根粗黑的电线,从桥下牵出来,一直牵到河对岸。便对老三说:“不要说闲话了,赶紧带着孩子走!这桥要炸!”老三听了,再无言语,一把扛起淑芬,快步走向对岸。过了河,上一个高坡,是一片树林。这里离桥头大约三里多路,难民们纷纷在这里歇脚。
老三放下淑芬,看忠祥在后面拖着国华,跌跌撞撞的,走下坡接他们上去。到坡顶,忠祥一下坐在草地上说:“歇会!这里是不要紧的了!”忽然听见城里方向响起噼噼啪啪的枪炮声。“一定是日本人进了城!”忠祥说。又过一会,听见一声猛烈的爆炸,只见深河大桥桥身向天上拱起,很快落下去,桥身断成几节,掉进河里。是美国人炸了桥!忠祥想起在桥头看见的美国士兵。幸亏我们提前过了河!
深河边,枪声激烈起来,中国军队占领了有利地形,和对岸的日本军队发生交火。
独山一战,是中国正面战场最后的一次规模性战役,从这以后,鬼子节节败退,再无力发动一次上规模的进攻。而深河,也成为具有纪念意义的河,因为日本侵略军在这里停住了他们进攻的步伐。后来的历史家有句顺口溜说:“北起卢沟桥,南止深河桥,”说日本人的攻势,起于卢沟桥,止于深河桥。
深河,成为日本侵略军的一个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