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越发紧了。日本人已经攻下宜州,很快就要来河池。人心惶惶,难民纷纷离开河池,逃向更远的贵州。有钱的,在公路上找货车代步,没有钱的就为难了。忠祥跟老三商量,赶快离开,不然日本人来了,想走也走不了。老三说:“这样穷,怎么走啊?”忠祥坚持说:“那也得走。我们逃日本人逃了七年,总不能在这里被他们捉住!”这话激励了老三,他一拍桌子:“走!没有钱,我们步行!顺着铁路走,总可以到贵州。”两人收拾了一下,将锅碗瓢盆装了一只箩筐,将被子衣服装一个箩筐,扛着淑芬,牵着国华,丁铃哐啷离开了住屋。
后来的事情证明逃难是值得的。日本人来后,仅仅一个多月,就在河池杀害了三万中国人!
挑着担子逃难,其艰苦不是语言可以形容的。人病了!忠祥浑身无力,只能带着淑芬在后面慢慢拖。老三挑着箩筐,带着国华先走,走个里把路,歇下担子,叫国华看着,自己再返回来,接忠祥跟淑芬。淑芬只有三岁,不肯走路,要背,要扛,老三扛着淑芬,一路忿忿地骂着。这样走法,一天下来,只走了五六里路。晚上找一个农户家借宿,在草棚地上铺上稻草,将一床被子打开,两个孩子睡在靠墙的地方,两个大人在外。天亮又走,老三说:“老二,昨天这样个走法,下辈子也到不了重庆!跟你商量个事。”忠祥看着他。老三说:“我们一直带着父母的祖盒,是行孝,但是祖盒太占位置,我想今天把祖盒丢了,腾出位子把淑芬放在箩筐里,先把活人救了再说!”忠祥说:“是的,一直带着父母祖盒,现在是带不了!”所谓祖盒,是祭祀父母的一个盒子,用木头制成,逢年过节,在里面装上父母生前喜欢的东西,放在神龛上祭祖。从父母死后,傅家一直置办有这个物件,现在步行逃难,带不走了。两人便去外面,找一处松软地方,挖了坑,将祖盒埋了进去。
箩筐空出位子,淑芬坐进去,另一头放着锅碗瓢盆,老三挑着,忠祥牵着国华的手,晃晃悠悠,又上路了。
无尽的铁路线!潮水一样的难民,在这两条光光的铁轨边,默默地、坚韧地步行着,心里想着那个遥远的地方——重庆。这里到重庆,几千里路,沿途高山耸立,江河拦路,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谁也不知道今晚睡下去,明天还能不能睁开眼睛。
孩子,那样多的孩子!有背着的,抱着的,扛着的,坐箩筐的,有跌跌撞撞,在父母身后拖拉而行的。丢孩子司空见惯。不时会看见一个孩子,在人流中惶恐的四处张望,大人不见了,这孩子哭累了,便坐在地上。过往的难民没有理他,人人自顾不及,没有地方睡,没有吃的,也许就在明天天亮,也许是后天,这孩子就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死去。忠祥他们在路边休息的时候,看见一个妇女背着个女孩踉跄而来,到跟前,妇女将女孩放下,大口喘着气。忽然,妇女一声不吭,径直向前走去。女孩只有四五岁光景,见母亲离去,大声喊着:“娘,娘,莫要丢下我啊!我再不敢要你背了,我自己走啊!”声音凄楚。做娘的听了,又回过来,到女儿身边,摸了摸女儿的脸,却又站起身,毅然决然的远去,一任那孩子在身后绝望地号哭。忠祥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胆战心惊!人的命,不是命了,死是最平常不过,沿路都是倒毙的难民,老人和孩子死得最多。山凹里,田埂下,铁路边,总有尸体横卧在那里。有亲人的,挖坑埋一下,更多的是无人掩埋的,就那样倒卧在沟里,无声无息。
漫漫黔桂路,看不见尽头,国华的鞋子走破了,忠祥将衣服撕开,用布包住国华的脚,叫他跟着跑。国华小小年纪,也学会了大人的坚韧,没有吵闹,一边跟着叔叔,一边忧郁地看着箩筐里的妹妹。那样浑浑噩噩的妹妹,叔叔会不会和别的人一样,哪天把她也丢了呢?逃难,最沉重的是孩子,大人没有力气了,只得狠心将孩子扔掉。有时候,忠祥挑着空担子,老三将淑芬扛在肩头,国华跟在后面。没有钱,老三一路走,一路找机会帮一起逃难的人挑担子,赚几个小钱,到地方好买食品吃。老三帮人的时候,这里就没法子了,忠祥勉强挑着担子,一头坐着淑芬,淑芬太重了!忠祥只好走几步,歇几步,往往老三到了地方,久等家人不来,又返回来,接过忠祥的担子,一家人再往前走。
跌跌撞撞,到了南丹。在这里看见了火车。和过去一样,火车上挂满了难民,车头车尾,人们蚂蚁一样附在车上,轰隆轰隆,飞驰而去。
南丹这里是大山,有许多涵洞,火车穿过涵洞,到山那一边。有一天,他们走到一个涵洞口,亲眼看见了一件极其凄惨的事情。
一列火车飞奔而来,车顶坐满了难民,忽然,有人大叫停车!原来,涵洞口很低,其高度仅仅能容车身通过,车顶上的难民,如果人数少还好说,可以趴着贴在厢顶,可是这辆车的顶上,难民挤满了,都坐着蹲着,没地方趴下去!眼看那低矮的涵洞口临近,难民恐惧极了,纷纷喊叫停车。火车哪里能停?顷刻之间,惨祸发生,车顶的难民纷纷撞击在涵洞口上!一时七零八落,身体被挤压,滚下铁路,火车过后,到处都是残破的躯体!也有提前跳车的,那样飞快的车速,落地也是一死。
步行的难民走过去,看见地上、山坡上到处血迹斑斑,躯体四分五裂,惨不忍睹。老三一边挑担子,一边对忠祥说:“还是我们好啊,虽然累一点,不会这样死!”忠祥心里,却激起无比悲愤。中国人的命,为什么这样不值钱啊?老天爷,你的眼睛瞎了还是怎的!
进攻的日本军队,如乌云一样,紧紧跟随在难民后面,魔鬼一样将恐惧施加在难民心上。
不断有消息,日本人到了身后几十公里的地方,如何杀人放火。这叫人害怕,老弱病残的难民群,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加快脚下的步伐。每天天一亮,铁路两边,成千上万的难民,拥挤着出动,拖儿带女,呼喝着,呻吟着,却不敢稍微停止一下。
忠祥他们走过南丹,听见后面响起了激烈的炮声,据说军队在那里抵抗着日军。又说是青年军,战力了得,傅家弟兄听见这个好消息,互相鼓励说:“快走,后面有军队挡着,我们快进贵州去!”四个人,加紧脚步,老三背着淑芬,忠祥挑着担子,懂事的国华,闷声不响跟着小跑。
那天,终于看见了贵州省界!深山峡谷之中,一块古老的石碑:贵州。难民如洪流,浩浩荡荡通过这里的峡谷,进入一个省份。贵州,到处都是山。道路狭窄,山势陡峭,居民们的屋子,在高高的山顶,田地很少大块的,曲曲绕绕横卧在山间。狭窄的河流,从高处落下来,激流飞涌,冲击着石头,发出哗哗的响声。
老三放下担子,到溪边,用手捧了一捧水喝,仰起头来说:“好爽!”国华一跃一跃的从坡上下来,到水边,将头埋进水里,抬起来,满面是水!淑芬叫着:“哥哥,牵我下来呀!”忠祥抱起淑芬,也到了水边。歇息了一刻,老三说:“老二,我们从衡阳走起,到这里,走了多少里路啊?”忠祥说:“我也说不清楚,要算,总有几千里吧?”老三说:“不管如何,也走了两个省了,再过了贵州,就是重庆了。”忠祥说:“重庆还有一个好朋友柳学友,只要他在,我们到重庆就不愁生活了。”后面又来了不少逃难的人,都到这水边喝水,听说前面不远有个小镇,老三来了精神,说:“国华,打起精神来,我们到镇上去,三爹叫你们吃肉!”
逃难时候,哪里听说过“肉”字!国华不由得笑呵呵,说:“走啊三爹!”说着第一个走起来。忠祥也笑,挑起担子,老三将淑芬扛在头上,淑芬也笑。
一路走了十多里,真的到了一个小镇。这个深山小镇,别有一番情调。镇子不大,也就一条街,两边的店铺,都是黑色的门栏,里面站一个老板,头缠黑布,面如锅底,嘴里永远含着一杆黑色的烟枪。居民的语言也奇异,听起来应该是汉语,却又曲饶古奥,十分有趣。经历那么多的血与火,一路颠颠簸簸,如今到了这样一个安静的所在,难民们都以为到了人间仙境,世外桃源。一时间,镇子所有的房子,都住上了难民,闹闹嚷嚷,小镇一时热闹非常。
忠祥和老三跟一位大爷说好,借他的草棚住一晚,费用很低。放下担子,带着两个孩子出来,老三因为答应了孩子今晚吃肉的,就到处找卖肉的地方,却发现没有一点“肉”的迹象。没有办法,只好买了些红薯,拿回去烧了吃。国华没有说什么,只是皱着眉头,一路逃难,尽是吃包谷红薯,今天三爹高兴,答应有肉吃,却又没有,孩子的心,不免遗憾。淑芬糊嗒嗒的,直到红薯拿上了桌,还在问:“三爹,肉呢,肉呢?”问得老三恼羞成怒,喝一声:“肉你个头!有吃的不简单了!”淑芬撇着嘴,终是饿了,不得不去吃红薯。
虽然没有肉吃,总算安稳地睡了一觉,早晨起来,精神都很好,忠祥说我们是不是该走了?老三因为答应了孩子吃肉而没有做到,心里不爽,说:“我看这里很安逸,就多住一天吧?国华跑了这么多天,也让他歇一下!”忠祥见老三这么说,也不好说什么了,带着两个孩子,在住处附近转转,倒也安逸。老三将腰带扎紧,到处找“肉”去了。
下午,镇子外面一阵喧嚷,轰隆隆来了许多士兵,都是从南丹前线退下来的,一个个风尘仆仆,军装上染着黑烟,鼻子上也都是乌黑的。奇怪的是在军队中间,赶着一些牛!都是本地水牛,在士兵的大声呵斥中,老老实实地低头走着。忠祥看着,心里疑惑,该不是老百姓的耕牛吧?军队轰隆隆进了镇子,在中心路口架起大锅烧水,不一会,开始杀牛了!牛是聪明的动物,跟着这些凶狠的人走了这么长路,大约已经明白自己的悲惨命运了?还没等到士兵下手,一个个都跪了下去,有的,在眼睛里流出泪来!从血泊里跑出来的士兵,毫不为所动,刀刺枪击,很快就将这些牛全部杀死。满条街,都是烹牛肉的香味,大锅里面洒上丁香桂皮,气味十分诱人。
忠祥听见自己的房东,那个古稀老人,低声嘀咕着:“罪过,罪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