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停停,火车一寸一寸爬行,好不容易到了宜州。一条铁路线,无数火车,都想走,都走不了。车站站长跑了,因为他实在无法应付各种各样有权力的人物,个个都是凶神恶煞的,都有最高当局的背景,动不动就是“枪毙了你!”小小站长,觉得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被一个冒失的家伙干掉,于是他跑了。秩序还得维持,这时候底下的人成了说话算数的人,扳道的,烧火的司机,打旗语的工人,都是火车开动必须到位的。他们在站长跑了之后,成了大家必须求的人。求要用钱,谁的钱大,谁的火车先开。傅家乘坐的这辆车,幸好有军人在上面,军官出面,去给那些现实有权的人说话,塞了些钱,就开动了。
拖拖拉拉到了河池,怎么也走不动了,据说前面的铁路彻底堵住。小小车站,到处都是停滞的火车。无数车头车厢,到了这里,就像进了坟地,只能在一条铁轨上占个地方,无望地等待着。难民到了这里,前进不得,后退无路,只能下了火车,找个地方安歇。满地的难民!一列火车到了,马上从车厢里,车顶上,车身周围,吐出无数背着包袱,驮着孩子的满面尘垢的男男女女。一色的枯槁的黑脸,一色的黑蓝衣衫,疲惫不堪,拖着沉重的脚步,茫然望着四周。像污水一样从车里流出,又像污水一样流进附近大街小巷。
“呜——”警报响了,日本飞机,像不祥的大乌鸦,振着翅膀,眨眼间到了头顶。“轰轰轰”,满地狂轰滥炸,满地机关枪扫射,打得难民四下逃窜,逃不动的,摊开手脚躺在地上,飞机回过身,又是一阵扫射!每次空袭过后,满场鲜血,到处是凄惨的哭声,死去亲人的难民,伏在罹难者身边,大哭一场,然后就地挖坑。
在这样的时候,人的命,真的是连鸡犬都不如。
忠祥有一天,看见过去衡阳兵工厂的同事,叫黄立方,四十多岁,看上去身强力壮,拿根扁担,给人挑货混饭吃。吃饭吃得好好的,忽然“啪嚓”一声,碗从手里掉下来,在地上摔得粉碎!再看那人,倒在地上,用手拼命抓着胸口,扭曲着,只一会,手不动了,脚也不动,呼吸停止了。几个人上去摸摸,确认已经死去,一声吆喝,抬去附近地里,挖坑。没有惊奇,没有悲伤,死了就死了,埋进土里,入土为安。几个孩子,大约是无爹无娘的,一起在车站附近空地里玩耍,路过的人们都只看看,没有力气去问他们做什么?今晚哪里睡?到早上,就见那里有几个睡在地上不动。用脚一踢,死了。挖坑,无止境地挖坑。没有人管死者的姓名,籍贯,什么原因死亡。生命到了这样的境地,完全堕落成一个符号,一个十分简单的符号,没有活力,没有思想,没有任何可以特殊的价值。晚上你还在,就在,一夜过去,你不在了,符号就抹去。
就这么简单扼要。
傅家在一个偏僻点的路边找了间屋子。广西房子,用竹子架起,两层楼,下面拴着牛,上面住着人。没有钱,只能租一间屋子,老三两口子和两个孩子住屋里,忠祥在外面楼板上搭个铺板。
老三找了根竹杠,每天早晨扛着,去火车站,给人们做脚夫。那地方,早有几十个脚夫聚集,火车一到,呼一下围上去。“要我的,我的!”一个瘦不伶仃的汉子,第一个抢到前面,对着货主呼叫着。货主是个胖子,阔气的长衫,礼帽,手提文明棍,内行地打量了一下身边围着的人,没有理那瘦子,反而对着圈子外吆喝道:“你,你!过来试试!”老三见那人指着自己,得意地嚷着:“劳驾,借光!帮忙闪开一点,老板在叫我哩!”一台硕大的机器,两根绳,两根竹杠,四条汉子。老三在其中。“也里喂哎——”一声长长的号鸣,四个人一起起身,竹杠子压得吱吱响,晃晃悠悠,一点一点移向远处。“嘿活!嘿活!”四个人雄壮地喝着,有节奏地走着脚步。围观的人们,眼看这样重的活,都不禁咋舌。久了,老三被车站上认可,只要有什么重事情,必定来叫他。
劳动一天,刚刚一家人的生活。老三很为自己能在这样困难的时候为家人赚钱而得意,每天晚上回家,椅子上一坐,彩云端上一壶酒来,老三喝一口,大谈今天的惊险。“水泥包,他们一趟一包,老子没得那个耐心,一次扛两包!”又说:“到哪里,只要有力气,饭是不愁吃的!”说的无心,听的有心,忠祥恰恰就是因为力气小,到外面找了好多天,都没有找到工作。这个非常时期,什么服务啊,技术啊,文化啊,都不重要了,眼前最要紧的是生存,需要的就是有力气能搬运的人。这方面,老二远远不如老三,那样重的机器,他肯定扛不动。老二到处找,总希望找到一个做木模的地方,那是自己的强项,可是城市就这么大,工厂都停工,人们四散逃难,哪里要木模工呢?每天看着老三一个人在外面卖命,赚几个钱养家,忠祥心里愧疚,吃饭的时候,端着碗,心里不自在。彩云倒是对他很亲切,一口一个“二哥”,叫他不要烦,过了这个关,看形势如何发展,工厂总要开工的。忠祥知道这是安慰自己。他也曾想过离开,但是看着两个小侄儿侄女,实在不放心。对于老三,他也是不放心的,老三这人,莽莽撞撞的,做事没个准头,说不定哪天就能闯出一个祸来!弟兄在一起,凡事总有个照应。妈临终前嘱咐,弟兄要扎紧,这兵荒马乱,正是弟兄扎紧的时候啊!
这样想着,成天悒悒不乐,吃饭也没胃口,老三出去做工,忠祥便到处转悠,无精打采。那天,淑芬出了麻疹。这是很严重的事,小孩子,痒得难受了,会用手去抓,抓破了皮肤,就是一个麻点。多亏彩云,每天陪着淑芬,给她做稀饭吃。忠祥更是过细,从淑芬出麻疹起,再也不出去,每天对孩子寸步不离,生怕她去抓痒。这样淑芬就一天天出完了麻疹。那天,淑芬完全好了,起了床,穿好衣服,叫了声“二爹,我要吃粑粑!”淑芬理直气壮地叫着。小小年纪,大约也知道自己这几天的不平凡,见大人这么围着自己转,知道自己表现出色吧?要一点待遇,是很应该的。
卖粑粑的摊子就在门外,香喷喷的,诱人的气味,淑芬已经向往多时。彩云哄淑芬:“好孩子,现在咱们不吃啊,咱们家有饭有菜,三妈马上就做,做好的你吃啊!”淑芬不干,哭着说:“不嘛,又是红苕!我要吃粑粑嘛!”又指着外面说:“我就要吃外面买的粑粑!”彩云说:“淑芬啊,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啊?我们家没钱,从来不买外面东西吃的。三妈给你做饭吃啊!”忠祥说:“三妹,就给她买点吧,大嫂那样拜托我们的!”彩云说:“你怎么也这样说!家里的底子就这些,每天抠着指甲算还紧得很。等过些时,缓一些,再说吧!”说着就去做饭。淑芬看米粑没有了,索性哭闹起来。忠祥一下子觉得特别不舒服。想起大嫂临终的嘱托,孩子这样苦苦要吃粑粑,又想起老三骄傲的样子,火气就慢慢上来了。过去我赚钱的时候,都是给家里用,现在我不能赚钱了,你们就嫌弃我了吗?这样想,火气越来越大,闷着头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
彩云把饭菜做好了,端上来。包谷饭,炒青菜,几块豆腐是给淑芬的,另外还做了一碗番茄汤,洒了点葱花。饭刚上桌,忠祥忽然拿起板凳,朝桌上猛一扫!“噼里啪啦!”碗都摔在地上,汤碗翻了,汤流了一地,豆腐滚在地上,都脏了。彩云大惊失色,见那么多饭落在地上,心疼得不得了,看着忠祥,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过一会,她指着忠祥,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你,你……”就坐下去,再也不出声。淑芬吓呆了,楞楞地站在那里,国华懂事地捡起地上的豆腐,用水清洗,又把青菜用水洗。忠祥看着孩子,刹那间后悔不及。自己过于冲动了!
这一下对彩云的打击是不可挽回的。下午,彩云就躺在床上,蒙上被子,直到天黑也不吭声。彩云其实早有病了,一直没有对两兄弟说,怕他们担心,现在忠祥这一闹,她心里难过,病真的发了。彩云得的是恶性痢疾,但是心病更重。这个女子是有个性的,当初她那样毅然决然地嫁给穷小子老三,没有后悔,从嫁过来,她从来没有个闲散的时候,就是在目前这样困窘的情况下,每天,她都把屋里屋外清扫得干干净净,家里人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两个孩子收拾得整整齐齐,邻居都夸她。然而忠祥对她的无情,使她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她一生受了太多的不幸!
那样小就离开了爹妈,做佣人,忍辱负重,不知道多少次夜里哭醒。结婚后,傅家姆妈对她好,老三虽然粗鲁,倒也心疼她,谁知日本人打来了,逃难路上,心爱的儿子死去!儿子死的那一刻,她的心已经死了。仅仅是一种责任,使她坚持着活下来。现在忠祥这样粗暴地对待她,使她万念俱灰。
彩云每天蒙着被子睡。老三还得出去干活,否则生活无着落。忠祥守在彩云床前,自责不已,这里没有任何医疗,只能看着彩云一天天衰弱下去。
那天,彩云忽然从床上摔下来!忠祥赶紧去抱她上床,彩云睁着眼睛,看着忠祥,叫了声“二哥,”就闭上眼睛。彩云死了!和大嫂不同,她没有牵挂的死去,忠祥想起这一点,更加伤心。老三回来,看着家里的情形,没有说话,呆呆站在地上,逃难以来,人人经过了这样多的惨痛,人人的心都和以往不同了。彩云那次说过,如果她死了,希望有一口棺材,老三就出去找人赊棺材。忠祥守在家,安排两个孩子睡觉,看着彩云,自责了一夜。
老三直到早晨才回来,有个老板看他可怜,同意赊他一口棺材料,他用绳子捆了,拖回来的。弟兄俩一声不响,闷闷地钉着棺材。钉好了,将彩云放进去,一根竹杠抬着,将彩云埋在山坡上。痛心的事情太多,忠祥已经麻木了,但是彩云的死,叫他内疚,一连好多天,忠祥都恍恍惚惚,做事没有方寸,哪里也不去,在家里,感到自己整个人如同一具空空的躯壳。
家里没有女人了,显得那样凄凉,屋子没人打扫了,孩子晚上临睡,习惯性地叫“三妈”,叫得忠祥心里撕扯一样痛。老三现在回家,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大声说话,他默默地做事,默默地吃饭,吃完,倒头就睡。儿子死了,老婆又死了,老三再粗齿,也知道心痛!
不知道过了好多天,忠祥心里的内疚才稍稍轻了些,生活太严峻,没有那么多时间伤心。两个孩子要吃饭,要照顾,自己也要生存。不忍心让老三一个人承担生活的担子,忠祥也要做事,他想到了给人送货。河池这个地方,地处要冲,从遥远的地方采购的货,通过火车运到河池,在这里集散。隔着一座大山,另有一个物资集散地,叫全城江,火车站里,每天都有许多苦力,将一包包货物用肩膀托起,爬过高山,送到全城江,获得微薄的一点力资费,养家糊口。货物主要是香烟和棉纱,香烟用纸箱包装,棉纱用布包装。忠祥托熟人做保,接到一箱香烟,将这个大箱子搬到山那边,可以得到三元钱的报酬。这么大箱子,他一个人是搬不动的,只有和老三一起做。
头天就将饭菜做好,拜托隔壁的婆婆,请她在吃饭的时候,帮着热一下,给两个孩子吃。都是逃难的,婆婆答应了。又嘱咐国华,好好带着妹妹,不要到外面去了,就在家里,等大人回来。国华疑惑地问:“二爹,你跟三爹几时回呢?”眼睛里有着忧虑。这孩子,看见了那样多的亲人离去,已经对大人不在家有一种恐惧。就连三岁的淑芬,竟然也说:“二爹,你们要快些回来呀!”
天刚亮,弟兄两个出了门,背上沉重的箱子,向大山走去。好大的山!从山脚向上看去,那山如同刀砍斧削,陡峻无比,在山脊那里,有一条忽明忽暗的小径,那是翻山必经之路。老三将箱子接过去,扛在自己肩上。上山要弓着腰,有时候,路边有几棵松树,其间有一块平平的土地,弟兄俩就在这里歇息一下。整整走了几个小时,才到山顶,回身看来的地方,所有景物都展现在脚下,千座水塘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晶莹无比,一块块油菜开着黄花,一片片稻田绿油油,黄绿交错,煞是好看。那些农家小屋,黑黝黝的,像小小的甲壳虫,立在浩浩稼禾之间。再远些,铁路像长蛇,俯伏在大地上,玩具似的火车,规规矩矩安歇在铁轨上,偶尔一个工作人员,小得几乎像蚂蚁。
真是叫人心旷神怡!忠祥贪婪地看着这无限景色,心里生出感慨,如果没有战争!
老三催上路。下山的路更不好走,两人抬着箱子,跌跌撞撞,从那条细细的小路走下去,好不容易到了镇里,交了货,肚子实在饿了,在小饭馆里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往回赶。路途太远啊,忠祥腿又痛,走一步,就要皱一下眉头。老三说:“这样走,今天回不去了!”这一说,忠祥鼓起勇气,扶着老三的肩,努力加快了步子,一瘸一瘸上到山顶,天竟然完全黑了。四下黑暗一片,山风渐渐强了,呜呜叫着从山头刮过,幸好两人做伴,不然一个人,还真有些瘆人。下到半山腰,忽然看见石缝里射出两道强光!那光像电筒,却没有那样亮,绿莹莹的,有芒,光射之处,看见雾气腾腾。忠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一时呆住了。老三没有停步,不在乎地说:“大蟒蛇!不要看它,小心被它吸走了!”忠祥赶紧跟着老三快走,走了很远,回身看,那光还在那里。对面山上,游动着两只硕大的绿眼睛,灯笼一般,老三说是老虎。这样的轰炸,人来人往,都没有吓跑它们,可见野物之多。
跌跌撞撞下到山脚,挨着山脚是一条河。早上来的时候,是坐的摆渡船,现在天黑,那船不肯开了。忠祥跟两个船夫说了许多好话,那两人只是不听,说:“你自己这样晚才回来,别人都是太阳下山就回了。以后你自己要有数,走快些!”老三说,就在这滩上睡了吧!反正是沙,软绵绵的,跟床铺也差不多。两人躺在沙滩上,忠祥惦记着两个孩子,心里不安,想到这样的艰难,处处受困,想得烦躁,忽然站起来就往河里跑!
老三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他。“你做什么啊,发疯了?”忠祥说,两个孩子在家,不知道怎么样呢?老三说,那也不能往水里跳啊,不是找死!老三说着,起身到船夫那里,对他们说,你们做点好事,送我们过去,家里有孩子,不然孩子出了事,就是罪过。“我们不会白坐你们的船的。”忠祥说。那两人互相看了看,问忠祥:你有多少钱?忠祥老老实实说,赶了一天路,赚了三块钱。那两人说,那好,就收三块。忠祥一下子怔住了,一天的辛苦不是白搞了?正在犹豫,老三平静地说:“好的老板,就依你的,三块!“说着掏出三元钱,交给他们。
过了河,两人默默走在路上。忠祥心里总有点过意不去,三块钱,老三一天的辛苦,可以过几天生活!今天送货,大部分是老三扛的。“老三,”忠祥试探着说:“三块太贵了吧?”老三说:“贵有什么办法呢?落到人家手里了。”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忠祥说:“我不给,你要跳江啊!”忠祥说:“你还怕我死了啊?”老三回答:“你要是死了。屋里那两个讨吃的不是都该我一个人管?没得那样便宜的事!留着你的命,跟我一起受苦!”忠祥哭笑不得。
摸回屋里,两个“讨吃的”已经睡着了。淑芬脸上,依稀挂着泪痕,这孩子,想必是天黑不见大人回家,心里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