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傅忠启被小梅从宪兵队救出,再次逃离家乡,急急如丧家之犬,上了轮船,躲在客舱里,眼巴巴地看着堤岸一寸一寸移动,直到船出了武汉,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到哪里去呢?他实在没有把握。衡阳是回不去了。贩纸的钱,有一半是借的衡阳朋友的,如今纸被日本人诈去,血本尽亏,如何向朋友交代?
亏就亏了吧,可是老婆孩子怎么办?到这个时候,想起老婆的好来。到衡阳后,添了一个女儿,又怀了一个孩子,如今老婆冯春枝,带着一儿一女,和肚子里的孩子,辛辛苦苦度日。自己不回去,她怎么过呀?可是只要自己一露面,讨债的一定上门。忠启在船上苦苦思索,直到船靠岳阳,还是没有一点头绪。
岳阳很早就被鬼子占领,日本兵到处都是,战乱时候,萧条得很,寂静的街巷里,很少几个行人,都是匆匆而过,低着头,谁也不看。忠启找到一个院子,只见台阶上落满树叶,黑漆大门闭得紧紧的,悄无声息。这里住着一个朋友,那人曾经对忠启说,要是有什么急难,可以来找他。现在忠启就遇到急难了。
敲门,没有回应。上次来这里,两人还在这院子里喝酒言欢,现在怎么啦?再敲,邻居一个婆婆出来了,婆婆门牙都掉了,一开口,说话有些漏风。
“你是?”忠启说是这家的朋友。那婆婆两边看了看,小声对忠启说:“你快走吧,不要被保长看见,你就走不了了!”
忠启诧异,问为何?那婆婆又看了看,说:“张先生犯了事,一家人都被宪兵队的抓了。这都一个多月了,也不知是生是死!”
忠启一下子明白了。张先生是收购橡胶的,估计也是犯了日本人的禁。被宪兵队抓了,倾家荡产是轻的。急步后撤,一口气走出巷子,回身看,老婆婆早已不在。心里有些侥幸。老婆婆说在了点子上。自己还真和张先生合作过,若在这里被保长们送到宪兵队,那就没有人相救了!
身上没有钱。住店不行,吃饭也不行,沿着江边走着,看夜色悄悄降临,满江扯起了蒙蒙的雾,偶尔有炮艇轰轰驰过江面,探照灯蛇一样朝江心吐着雪亮的毒信。堤下黑暗处,却有人声吵闹。忠启走过去,是一些打渔的在喝酒,七八个汉子,敞着怀,围着一只硕大的瓦盆,盆里黑糊糊的,一定是些小鱼烂虾。不远的江边,一字排列着几条渔船,船篷都已落下。一会,有人在江边点起马灯,一个人卧在灯影里,架着二郎腿醉唱:“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到大街上,未曾开口我的心好惨……”
大街的“街”,京戏里面应该是很别扭的一个词,这人却随随便便就唱成了南方人的词:“该”,听上去不伦不类的。忠启有些遗憾。忠启从小喜欢听京戏,一些名段子,每个细节,都能听出韵味来。不由得试着纠正:“哪一位去到南京转,与我的三郎把信传,就说苏三把命断,来身变犬马我当报还!”声音一出口,就由不得自己了,顺着将念白完成:“苏三啊苏三,你的命好苦啊——”真个是有板有眼,字正腔圆。音量稍稍大了点,那躺着的汉子听见了,坐起来愤愤地问:“是哪个敢跟老子比喉咙?”喝酒的人都停下筷子,一起朝忠启看来。
忠启忽然醒过来,知道自己造次了。爱戏爱过了度,起了误会。“各位老大,我从这里路过,听见老哥哼戏,接了两句,得罪得罪!”双手一抱拳,身子微微欠了欠。
“咦——”那汉子索性起来了,走到忠启面前:“我看你这人,还怪有情趣的!哪里来的啊?”忠启坦然说:“汉口来的。”
“哦,”那人听说汉口,回嗔作喜说:“我姑姑就是汉口的!既然来了,一起唱两句?”忠启也不推辞,下到河滩上,坐在那堆人旁边。那汉子问忠启花楼街,六渡桥,现在怎么样?他姑姑就是住在那里的。忠启根据自己知道的答了几句,顺便说了几个武汉的典故,喝酒的人听得很入迷。
忠启这人,善交结,能说书,不这样,也不能做生意。
那些人又去喝酒,忠启肚子早饿了,索性大方地说:“怎么啦,我好歹也是个客边吧,也不请我来一口?”打渔的人哄笑起来:“好啊,来吧!就这样的小鱼烂虾,只要你瞧得起!”塞一副筷子忠启,忠启接过,毫不客气地大嚼起来。饿了的人,吃什么都香。
那唱戏的汉子一直观察着忠启,等他吃完,问道:“今晚到哪里安歇呢?”忠启打着哈哈说:“四海为家,习惯了,哪里都能安歇。老话说,天是被,地是床!”一些人说:“老大,干脆叫他留下,给我们唱戏。这个鬼湖里,连个女人都没有,一进去几多天,太不好玩了!”
老大就是唱戏的汉子。他说:“我这里能养唱戏的?除非能干活,就留下!”小伙子们便对忠启说:“干活你会吧?蛮简单的,也不累,月底卖了鱼,有分红的!”忠启走投无路的人,有人收留,求之不得。便说:“要是你们不嫌弃,我就留下。要是你们烦我了,我就走。我这人最好说话了!”
这是一个专门在洞庭湖里打渔的船队。湖里的人,豪爽,讲义气,这也符合忠启的性格。当天夜里就在船上睡。第二天卖了鱼,忠启跟他们扯起篷,进了洞庭湖。老婆孩子,没有办法了。好在还有老二老三,忠启知道他们不会亏待嫂子的。
衡阳那里,忠启一去多天无消息,担子都压在老二忠祥和老三忠贵身上。大嫂子冯春枝带着国华和淑芬,肚子里又有一个快生了。彩云每天帮着做一家人的饭,她身子还没有完全恢复,做一阵,就要歇一下。偏偏老三被老板辞退,在家躺着,唉声叹气的,希望彩云理他,彩云跟没听见似的。老三这样过了几天,对忠祥说:“老二,这家里我呆不住了。我不能跟女人似的躲在家里,我要出去做事。”严伯伯看老三这样,偷偷跟一个朋友说了,那人跟老三找了个铁路上的事,在跑黔桂铁路的火车上押货,老三很高兴,马上就走了。
有一天,老三押货,巡逻到一个车厢,发现一个人躲在一捆棉纱下,看见老三,瑟瑟发抖。老三问:“喂,你是不是来偷东西的啊?我在这里,你莫偷啊!你偷了东西,我的饭碗就没得了!”那人说:“大哥,我不是贼。”老三笑起来:“你不是贼,该不是教书的先生吧?之乎者也,你会不会来两句啊?”那人听老三说话,竟笑了笑:“大哥,我真的不是贼。你让我在这里躲一躲,我全家感你的恩。”老三听他这样说,心里有所动,看他的样子,老实巴交,好像真不是贼。他追问:“你到底是搞什么的,总要让我知道一点吧?不然我凭什么让你躲在这里。”
那人看了看老三,心直口快的样子,胆子大了些,鼓起勇气说:“我是逃兵。”他告诉老三,是被抓的壮丁,还没去前线,半路上逃的。“保长吃黑。”那人愤愤地说:“本来是朱家大少爷中了壮丁,朱家给了钱他,他就把我顶来了!”老三问:“要是把你抓回去,会怎么样呢?”枪毙。那人毫不犹豫地说。这话叫老三心里震动了一下。他知道逃兵被捉住,有枪毙的,看长官的意志。“大哥,我家的老娘病着……”这句话打动了老三。想起自己的娘,自己的爹,老三这个粗糙的汉子心里细致了。他把几捆棉纱码起来,里面空一个位置,叫那个逃兵:“躲在里面,我不叫你不能出来啊!”还给那人扔进去一个馒头,一壶水。
火车开动之前,真的来了一群当兵的,全副武装,一个当官的带着,气呼呼的,口里不停地说“枪毙”这个词。看来逃兵没有撒谎。当官的问老三,看见什么可疑人没有?老三说:“没有看见。长官看我可不可疑?”当兵的不理他,走进装棉纱的车厢看了看,满满的一车厢货物,便出来了。
火车开了,老三若无其事地在各个车厢里走动。有时候到那逃兵隐藏的地方看看,大声说:“躲好啊,莫叫别人看见了啊!”把那人吓个半死。其实老三粗中有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火车到离桂林还有一站的地方,老三叫那人下了车。那人对老三千恩万谢,很快钻进了一片小树林。这镜头被本地一个地头蛇看见了,他就在车上,也是去桂林的。
车到桂林,卸了货,老三摇摇晃晃去车站外面喝酒,忽然,一个人挡在面前。是老鸭子。老鸭子是本地一个地痞头子,手下有几十号人,总做些不尴不尬的事情混生活。今天在车上,他看见老三放了一个逃兵,估计老三狠狠赚了一笔,现在他来敲老三的竹杠了。
“喂,放爽快些,把钱给哥子们来一点,江湖之道,见者有份的!”老三笑眯眯地问:“哪里来的钱啊?老子跟着车子跑几千里路,连个酒钱都还没有混到手!你要有,拿出来一起去喝酒?都是弟兄!”老鸭子,经常在车站内外晃悠,跟老三也算熟人。
见老三这样说,老鸭子的脸当时就垮下来。身边有几个弟兄,看老大不高兴,上来揪住老三的胸口。老鸭子说:“我看你是懂事的,给个脸你。你要再不识相,莫怪我们了!”老三知道他们敲竹杠。也知道私放逃兵的事泄露了。但是他确实没有收人家一个钱,自己口袋里几个钱,都是辛辛苦苦挣来的,要拿回去养老婆和侄儿侄女,怎能给这些混混?老三力大,掰住胸口那只手,只一拧,那手就放开了。
“好你个狗日的,敢动手!”几个汉子一拥而上,拳打脚踢,老鸭子一边观看。好一个老三!他本来是傅家弟兄里力气最大,最不怕事的,此刻身上挨了几下,激起他万丈怒火。他抓住一个踢他的人,右手狠狠一拳!那人大叫一声,倒地不起。那几个人拿出短棍,围着老三乱砍乱砸。老三精灵得像猴子,左右遮挡逃避,冷不防,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立刻勇气倍增,挥舞着向对方打过去。好几个人头上身上挨了他的棍子。但是对方人越来越多,已经十几个,都拿着棍棒,老三寡不敌众,手里的棍子被对方打掉,几个人扑上来,老三退到一个角落里,身上挨了好多棍。忽然,一个家伙拿出菜刀,向老三头顶直直的劈来!老三本能地抬手去挡,“砰”一声,菜刀砍在小臂上,血涌出来。一边的老鸭子看见了老三的英勇,觉得跟这样一个人不宜结仇过度,一声唿哨,那些喽啰收了兵器,轰隆轰隆散去。
老三紧紧捂着右臂,往车站医务室跑。到地方,护士见他血流一地,惊呼一声,医生赶紧给他缝了针,包扎完毕。负责押运的头头闻讯赶来,看老三身上的血迹,拉开衣服,身上到处是棍子打的迹印,青一块紫一块。
头头着急地问:“是哪个搞的,你跟哪个结了仇?”老三笑着说:“我跟哪个有仇啊?一帮子混混,想搞车上的货,我不过扇了他们几嘴巴,哪晓得他们就带着家伙!”头头认真地叮嘱,以后有这样的事,要赶紧报告,一个人跟他们打是不行的。老三唯唯诺诺,跟着头头回到车上。头头问老三,要不要休息几天?找人来替一替?老三说,休息什么!跟着车跑,还好玩些,不要找人替我啊!不过我的伤是为公家搞的,你总要给我些营养。头头说那没问题。
老三还是跟车跑,连家都不回,怕家人担心。头头真的很照顾老三,每到一个地方,给老三买来鸡鸭鱼肉,酒随便他喝。老三坐在车厢里,慢慢品着,手上的伤也不大疼了。这个时候他对老鸭子,还真的不那么恨了!
1944年来到了,抗战已经七年,忠祥他们逃难到衡阳,已经六年。
这一年,日本发动了打通大陆交通线的“一号作战计划”,企图建立东北到越南的交通走廊。衡阳就在这条走廊关节点上。6月18日长沙陷落,日军5个师团和一个旅团共10万人进逼衡阳城。
满城的百姓,都去逃难。
傅家一家人,都在等忠祥回来。左邻右舍都走了,有的从公路坐车,有的坐小船去了乡下,更多的是挤在火车上,去桂林。严伯伯老两口也走了。
冯春枝带着三个孩子,儿子国华五岁,女儿淑芳三岁,最小的新华还在吃奶,这时候她最恨的是忠启。“没得良心的东西!丢下三个孩子,一个人去哪里潇洒去了!害人精!”彩云安慰她:“嫂子,不要急,二哥是一定要回来的。”春枝也说:“老二这人,倒是很有担待,和他们都不同!”彩云听出她对老三也有指责的意思,不大高兴,老三毕竟是自己的男人!扭头去了一边。
忠祥此刻在琴妹家里,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战事发展得太快。忽然一下,满街的人就跑起来!琴妹一家慌了手脚,琴妹爹坚决要回乡去,他说他不能经受逃难外乡的波折,只有家乡能安身。乡在三百里外,一个僻静的山坳里,躲避兵火,倒是好地方。
老人要回乡,只有琴妹陪伴,这样的乱局,决不可叫老人一人行走。可是琴妹想带上忠祥。“你就跟我们一起回乡吧!”琴妹无力地对忠祥说:“我们那里,有房子有田地,就是住个三两年的,也不会饿着你。”忠祥说:“我一个人当然没问题。可是一个嫂子,一个弟媳,三个侄儿女,我能不管她们吗?”琴妹发急说:“你那些好兄弟!怎么丢下女人不管了啊?”忠祥说:“也不能怪他们呀,你看见的,形势变化这么快,就连咱们,都来不及,别说他们出门在外的人了!”商量来商量去,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琴妹倒愿意跟忠祥一家逃难,可是看着爹,实在说不出口。
万般无奈,只有分手,各人带着家人逃难。
琴妹的眼泪没止住。她喃喃地说:“老话说,夫妻好比同林鸟,大难来时各处飞,何况我们什么都不是哩!”忠祥安慰她说:“琴妹,你对我的好,我总记在心里了。日本鬼子长不了的,很快就会过去的,咱们还会见面。”琴妹说:“说是这样说,要到哪一年啊!”
两人在琴妹房里,融融私语,好像才发现,那样多的话都没有说出来,平时做什么去了呢?琴妹爹在外面催:“琴妹,人家都走了!”琴妹说:“知道了。马上走就是!”回头对忠祥说:“我等着你啊!日本鬼子走了,你不来找我,我去找你的!”忠祥答应一声,心里实在难过。战乱时候,通讯全无,这一离开,千里万里,怎么联系,何年何月才得团聚!眼睛也是潮潮的。
琴妹小声说:“哥,抱抱我!”忠祥迟疑了一下,走过来,将琴妹轻轻抱住。琴妹无声地抽泣起来。猛一下,琴妹将忠祥紧紧抱住!抱得那样紧!
两人洒泪而别。直到琴妹父女走远,忠祥才急急忙忙回家去。
嫂子弟媳看见他,如同看见救星。春枝高声说:“老二,你死哪里去了!不要我们也罢,你的侄儿侄女不要了?这可是你傅家的骨肉!”忠祥说:“莫慌,莫慌,咱们军队还在城里,怕什么!”一切安排好,忠祥说还要等等,他得去看看刘士民。
很快就见到士民了。小伙子背着步枪,身上挎十多颗手榴弹。他自豪地对舅舅说:“你带着舅妈她们到桂林去吧!我们这里留了很多部队,鬼子占不了便宜。等我们打跑他们,你们再回不迟!”忠祥看他这样自信,心里也好过了些,还是嘱咐:“你知道你姑姑的地址,要是到桂林,就去找我们。”士民爽朗地笑着说:“二舅,我一个当兵的,什么时候也不会离开部队的!等抗战胜利了,再去看你们!”
忠祥心事重重的离开了士民,回家带上嫂子弟媳和孩子们,一起去车站。到了车站,马上就被指派了火车,一行六个人,都坐在车厢里板凳上。
在火车站,忠祥看见了一个叫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场景。
正要进站,忽然一阵吆喝声:“闪开,闪开!”一队宪兵,全副武装,押着一个汉子踉踉跄跄过来进站。忠祥和他们对面,竟然看见是老公!老公的模样没变,身体却那样衰弱,佝偻着背,一步一步艰难地挨着,可以想见他受了毒刑!
老公也看见了忠祥。忠祥一阵欣喜,向他笑笑,几乎要打招呼,老公却瞪起眼睛,发怒似地做了个警告的表情,然后昂起头,拖着镣铐,咣里咣啷走远。
忠祥的心里,一阵深深的寒冷,充满伤心和郁闷。
到了桂林,找个房子住下,大嫂春枝却生起病来。忠祥看着,暗暗着急。兵荒马乱,没有医生,怎么办啊?无奈,敌人迫近,和老三汇合,又去坐火车。
火车站水泄不通。人群像潮水一样,就在站台间跑动。老三一马当先,攀上一辆货车,车厢里已经满满当当全是难民。老三问别人,知道是开往贵阳的,便大声叫着:“老二,快把他们送上来!”忠祥先将淑芬递上去,老三两腿站在车厢之间,把淑芬举到车厢顶上,安放在中间,大声嘱咐:“莫乱动啊,掉下去跌死你的!”淑芬吓得乖乖地趴在车顶。老三又去接国华,接彩云,叫他们坐在顶上,再接新华,放到彩云身上。冯春枝和老二,最后爬上车顶,老三自己坐在车顶靠近边缘的位置。坐这里,火车开动是很危险的。但是这样的时刻,已经顾不了那多了。
上去没多久,当兵的来了。看见他们坐在车顶,大声嚷道:“下来下来!哪个叫你们坐那里的,想死啊?”忠祥说:“不坐这里,你们有地方给我们坐吗?”一个当兵的说:“哎,你还刁得很咧!叫你下来就下来,哪那么多废话!”说着就跑上来,将东西往下掀。忠祥怒火当胸。站起来说:“不坐车顶怎么办?今天你要我下去,不如把我打死了算了。来呀,照这里打!”说着拉开胸口。那个兵还想发火,另一个兵过来,和他耳语了两句,他不做声了。来了个军官。问老三,在哪里做事,做什么?老三一一回答了。那军官说,你们坐这里,确实危险得很!这样吧,你们跟我来。老三带着孩子们,都跟军官走。走了几节车厢,来到炮车上。一门门大炮,昂着头,裹着炮衣,周围都空得很。几个人就在炮周围坐下来。这里比车厢里还自在。想不到忠祥吵一架,不但没有惹祸,反而带来好处。人人都有喜色。老三说:“老二憨憨的,关键时候还是有用的!”忠祥也不理他,兀自生气。
火车开了。那样多的人啊!车厢是不必说,车头、车顶甚至车身周围,都扒着难民。一列车,看上去挂了许多东西。火车呜呜开着,风迎面吹来,忠祥叫彩云,拿出毯子来,给孩子们挡风。大嫂的身子不住地抖动,说头昏。老三干脆将被子拿出来,给大嫂裹上。国华和淑芬,都规规矩矩坐在大炮旁边,不敢动一动。小新华要吃奶,大嫂的奶水不够,只有把**塞在他嘴里哄他。孩子吃不到奶,嚎哭起来,大嫂也哭。一起的有不少士兵,看着他们,都摇头,说老百姓可怜。一个兵拿出一块面包,说用水合了,看孩子吃不吃。彩云接过来,从水壶里倒出点水,将面包和成稀泥状,放一点新华嘴里,新华把头偏过去。
忠祥看着新华,心里一阵担忧。
火车开出几十里路,忽然慢慢停了下来。一问,前面要让路。这一条铁路,如今是大动脉了。所有的军队,逃难的人,还有物资都从这条路上通过。有些高官的火车到了,其他车辆都要停止让路。看见车子停了,大嫂艰难地对忠祥说:“二兄弟,扶我下去,我要解手。”忠祥扶着大嫂,慢慢从车旁边的梯子上爬下去。走到离火车不远的一个树林里,他站在林子外,大嫂进去解手。好半天,大嫂走出来,跟他回车上。忠祥先上车,大嫂在车下,却怎么也爬不上梯子。“二兄弟,二兄弟!”大嫂衰弱地喊着。忠祥拉着大嫂的手,将她带上来,觉得那手好冰冷。
车还停着,一家人挤成一团。大嫂忽然说:“二兄弟,我有话跟你说。”忠祥过去,将耳朵放近。大嫂喘着气说:“老二,傅家弟兄中,你是最行孝的。爹妈在的时候,总说傅家要靠你!”忠祥说:“大嫂,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大嫂喘着说:“我是不行了。我得了霍乱,已经好多天了。我可能熬不过今天!只拜托你一件事,我死后,你一定要把这几个孩子带到重庆。孩子是你大哥的骨肉,也是傅家后人,你要答应我!”说着眼睛就定定的,看着忠祥。忠祥安慰她:“大嫂,你莫悲观啊,你会好的。车子马上就通了,我们到了重庆,找个医生给你看看就好了。”大嫂摇摇头:“老二,你莫哄我,我不是三岁小孩。这车通不了。到重庆千山万水,你们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只有你是最尽责的。你答应我,照看好我的孩子!”声音已经十分细微了。忠祥忍着悲痛说:“大嫂,我答应你。不管什么情况,只要我在,孩子一定在!”
大嫂脸上露出一丝欣慰来,安详的往后一靠,再也不说话,眼睛却睁得大大的,定定地看着天空。天上,阴云如同奔驰的野马,正一团团从天边蜂拥而来。
“大嫂,大嫂!”忠祥喊她,她不回应。彩云摸摸大嫂,已经没气了。老三也过来了,说:“这才是不好办,怎么死在这里了!又不能把她丢在露天里,总要入土。可是火车开了怎么办?”看忠祥还在努力去将大嫂的眼睛抚平,吼起来:“你去管她的眼睛做什么!丢下三个孩子,她的眼睛能闭上?”忠祥说:“看这样子,火车一时开不了。我们赶紧去把大嫂埋了。”什么都顾不了了,连国华淑芬给母亲告别都不能了。忠祥和老三背着大嫂下车,临走拜托当兵的,万一火车开动,请叫一声。路边就有农户。忠祥进去,向人家买了几块木板,借了一把锹,一个锤子。两人抬着大嫂,就在铁路旁边找一块空地,老三往手心吐了口唾沫,飞快地挖坑。他力气大,两手不停,一会就挖好了。
一个四方坑,也就一米多深,在四角打上四根树桩,将买来的板子贴着桩放好,弟兄俩将大嫂放进去,面上盖上木板,木板搭在树桩上,这样勉强就是一个棺材,大嫂睡在里面,有一个狭小的空间。老三飞快地填土。正填着,听见火车头“呜”的一声,火车要开了!国华在车上,那样忘命地叫着:“二爹三爹,快来呀,火车要开了!”可怜小国华,知道亲人都没了,生怕叔叔丢了,那样他和妹妹也就完了!老三说:“老二,你快跑,先上车!”他是怕老二力气小,跑不快。忠祥说:“你怎么办呢,车误不得的!”老三一边填土说:“你莫管我,我有办法的!”忠祥就往火车那里跑。
好老三!低下头,更加猛劲地铲土,泥土如雪纷纷洒向大嫂安息之处。一会,大嫂的坟堆已经铺就。他拖着锹和锤子,跑到农户旁,大声叫着:“还了啊!”一扬手,锹和锤子脱手飞在农家门口。火车已经缓缓启动,将老三拉在后面。眼看车轮渐渐加速,车上人都急着叫老三,只见老三躬着腰,猛跑一阵跃上路基,伸手抓住车厢旁的把手,两手一用劲,人整个悬在空中!两个兵抓着他的背心,将他拉上来。
回望大嫂,其歇息之处,一个小小的圆土包,渐行渐远。
函三宫的女子冯春枝,撇下三个嗷嗷待哺的子女,永远居留在八桂大地无名的山野了!到最后一刻,她的眼睛都没能合上。
七个人剩下六个,都无言地蜷缩着,一任火车朝前开。开了不多远,又停了。这回是日本人的飞机将前面铁路炸断。火车停在离宜州不远的地方,可以望得到远处城市的房屋,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到。这里四下少有人家,或许也都逃难去了。四下的山光秃秃的,田地上,庄稼已经长成半截高,奇怪的是连牲畜都看不到。人们到哪里去了呢?
小新华越来越不行了。母亲死后,他就一直没有睁眼睛,摸摸还有气,彩云说,赶紧给他找奶粉,否则危险。这样的地方,哪里去找奶粉啊?忠祥下了车,抱着新华在附近走了一圈,想找个喂奶的妇女救命,一个人都看不到。无奈又抱上车,把昨天当兵的送的面包用水蘸了,化成泥浆涂在新华嘴上。孩子的嘴闭得紧紧的!
新华的身体冷了!
连锹都没有。找当兵的借了把刺刀,老二老三抱着孩子,到铁路旁的山坡上埋。土地是松软的,或许这是老天留给人的唯一温馨吧?没有木材,连盒子都没有,彩云脱下她的外衣,将新华包上。“总不能让孩子光身走啊!”她又嘱咐老三,挖深些,山野地方狼多,不要叫狼刨出来了!老三蹲着,用刺刀挖坑,将土刨松,嫌刺刀太窄,索性用双手去刨土。小新华被布裹着,埋进了大地怀抱。俩兄弟回到车上,谁也不说话,一连串的亲人去世,人的心都麻了。彩云忽然长叹一声:“人啊,从泥土里来,最后都要回到泥土里面去的!”看没人理她,又叹到:“我这人跟大嫂不同,她是函三宫老住户,总记着回家乡。我是流浪来的,也不知道家乡,也不知道爹妈。将来我要是死了,也不论地方,只要有土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都能睡得安!”国华看着她,听不懂,问:“三妈,你也要死了吗?”彩云眼泪一下子出来了:“三妈总是要死的啊!”摸着国华的头,久久不语。
停车,堵路,火车几乎像乌龟一样在铁路上爬行。可恶的日本飞机,时不时来轰炸一番,看见逃难的人们,飞机就俯冲下来,机关枪“扑扑扑”雨点一样射击着人们。母亲打死了,孤儿在路边绝望的号哭,儿子打死了,白发爹娘抚尸落泪。到处是残缺的家,到处是茫然无助的难民!火车上的军人们,勇敢的对空射击。用机枪、步枪,组织火力网,对那些胆大的日军飞行员进行打击。“咯咯咯”,机关枪就在身边响着,弹壳飞快地退出来,溅了一地。国华带着淑芬,爬在地上拣弹壳,一边对士兵们喊:“打!就这样打他们!看他们还敢来丢炸弹!”一架飞机被击中,拖着黑黑的浓烟,向远处地面栽去,“轰!”一声巨响爆炸。连淑芬都跟在哥哥后面,欢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