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山脚的路上疾走,月光散在雪地上,如同白昼。脚下是咔嚓咔嚓踩碎薄雪的声音,稀疏的雪林寂静如死。
前进了相当远的距离,一直离河水很近,不时听到汩汩流水声。陆鸣不时停下认路,他们已经距离来时的木桥不远了,陆鸣微微喘气。
忽然一声空气被撕裂的尖利响声。
“小心!”顾雪融低喊,跳到他前面,噹的一声击落箭矢。
“糟了。”陆鸣惊呼。
木桥就在百米之外,而入口处的山林里忽然浮现几十个火把,又有箭矢射了过来,带着火焰,响声四起。
陆鸣手足无措。
“冲过去!”顾雪融喊道,拽着陆鸣的手往前跑,同时右手用剑格挡,一阵噼啪乱响。
往前逼近了几十米,箭雨停了,有数十个黑影从山林里冲过来,刀枪武器闪闪反光。他们身前还有数只猎狗,咆哮着冲过来,两只眼睛幽绿发亮。
那几只猎狗跑得飞快,转眼赶上两人,飞扑过来。顾雪融抬手便斩落两只,一下子震慑住其他的猎狗,不敢再上来了,只是跟着两人不停狂吠。
那些冰族猎人逼近了,呼啸声响,有人掷矛。顾雪融拽开陆鸣,身体轻转,竟然直接用左手在空中扶住急飞过来的短矛,微微用力一拉,短矛便朝另一个方向飞去,速度不减,当场插死一人。
那些手持刀枪的猎人见状吃惊,一时间不敢近身,紧跟着两人奔跑。不过几息,距离桥头很近了。
“小心陷阱。”陆鸣低声提醒。
顾雪融应了一声,忽然撇下陆鸣,杀向旁边的猎人。他们一直跟着两人,不过四五米远,在跑动过程中渐渐排成一线。看到顾雪融如光影般忽然欺身,所有人本能地挥出武器反击,但全部击空。
不过瞬息,顾雪融已杀到他们身旁,身体旋转,右手出剑随意挥砍,左手就近抓住一人扔了出去,正扔到两人前路几米远处。那人落地一声惨叫,原来地上有倒刺,他当场死了。
随后一阵混乱,那些普通猎人在顾雪融面前根本没有一战之力,只是胡乱挥砍。顾雪融手脚并用,陆续把五六个人扔到前路上,有的没事,趴在地上呻吟,有的落入陷阱而死。
其他人都开始四散逃命,顾雪融也不追,立马回头奔向陆鸣,陆鸣几乎看呆了。
“快走。”顾雪融低喊,四下只剩他们两人,山林那头又开始放箭。顾雪融不由分说,左手一把揽住陆鸣的腰,两人腾空而起,如蜻蜓点水一般,踩着数个猎人的身体飞入桥头。
四下亮如白昼,寒凉的空气迎面扫过。远处又有箭矢飞来,在月光下化作点点寒芒,呼啸而至。陆鸣扭头,与顾雪融的脸颊不过一拳之隔,她扭头挥剑,月光穿过她的发梢铺在面颊上,嘴唇如朱。
——陆鸣只觉得恍然。
他忽然平静下来,不再喘息,也听不到金戈交错的响声。那一瞬他失去五感,直到两人落地,顾雪融抓着他踉跄一步,他才一下子回过神来,用力站稳。
正好是一波箭雨停息。
“快走吧。”顾雪融说。
“嗯。”
两个人快速往另一边桥头跑去,身后又开始放箭,但威胁小了很多,两人轻松跑开。
两人跑过桥那头时箭已经射不过来,他们又狂奔了几百米,早已安全。
陆鸣跑着跑着笑出声来,大口喘气,弯下腰去。
顾雪融也放慢速度,同样喘气。“怎么了?”她问。
“真刺激。”陆鸣说。
顾雪融笑。
两人稍稍休息一会儿,开始用以往的速度穿越山区,月色明亮。
“你知道吗?我们中埋伏的时候我以为完蛋了。”陆鸣说。
“是吗?”
“不过我倒不害怕,我之前就想好了,要是死在这里也不坏。”
“为什么?”
“人总归是要死的嘛。我想我死了,你肯定死不了,一个人轻轻松松就脱身了。”
“我不会抛下你的。”顾雪融说。
“我知道,”陆鸣说,“不过换做谁你也不会抛下的吧。”
“什么意思?”
“没什么。”陆鸣笑,望着远处。
两人走了很久,翻过山区,走到平原上,顾雪融不怎么说话。
“你累了吗?”陆鸣问,“也是,你一直没有休息,还要救我。”
“还好。”
“感觉等我们走到镇子,天就亮了。”
“是啊。”
“不好。”
“什么不好?”
“这一夜结束了,再也没有了。”
陆鸣总有些兴奋的样子,顾雪融望他一眼,他精神很好,眼睛闪闪发光。
“我从没见过这么亮的夜晚。”陆鸣说。
“这么多年?”
“是的。在北国这么多年,没有比这更亮的了。”
“嗯。”
陆鸣扭头,顾雪融常常低头走着,微微屏息,目光看着前方地面。她鬓发乱了些,发丝在月光下根根可见,缓缓飘动。
“你要去哪里?”
“什么?”
“我是说等那个冰族人伤治好了,你要走吗?”
“对。”
“还要往北?”
“对。”
陆鸣默然,又接着说,“还回来吗?”
顾雪融想了想,说,“不知道。”
“为什么?”
“之后会遇到什么我也不确定,可能会很久之后才回来,也可能走别的路。”
她深深呼吸,神色疲乏。
陆鸣没注意到,独自沉思着。
又走了不短一段路。
“我知道你肯定要走的,”陆鸣说,“你这样的剑客,一定有非去完成不可的事情。”
“嗯。”
“我有时候真恨自己只是个医师,谁都保护不了。”
“……”
“但我不怕死,外面也不会比这里更乱了。”陆鸣低着头说,“我总有一天会出去的,离开这个地方,你知道吗?像你一样——”
他忽然发现顾雪融不作声好久,扭过头去,才发现顾雪融走得十分吃力,极度疲乏地拖着步子。
他一把扶住对方,“你怎么了?”
“没事……”顾雪融轻声说。
“到底怎么了?”他看出顾雪融一定出事了,往她周身看去,赫然发现她右手袖子早已经浸湿了,是血,他凑近闻到一股血腥味,袖子的中间部分破裂,明显受过伤。
“你受伤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事……我以为只是小伤的。”
“是毒啊,冰族猎人的武器上都有毒啊。”陆鸣叹息,顾雪融神色疲惫。
“什么时候受的伤?”
“过桥的时候,中了一箭。”
“为什么不告诉我啊。”
顾雪融笑。
“我带你回去,放心,毒发不会很快的,还来得及。”
顾雪融不语。
陆鸣左手扶着她,右手脱下竹篓,“我背你回去。”他说。
“别,我还能走。”她作势要起来,“你背上药。”她说着,还是没能站起来。
“这种时候还在乎这些药吗?”
顾雪融笑。
“我抱你走。”陆鸣说着,重新把竹篓背起来,顾雪融不再勉强撑着,被他横着身抱起来。
陆鸣抱着她走了一段,微微喘气。
“很累吗?”
“不累。”
“放下我吧。你先回去,再找人来救我。”
陆鸣倔强地笑,使劲走了几步。
沉默有顷,“你是笨蛋吗?”陆鸣说。
“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命不值钱?”
“……”
“别人的事就那么重要吗?为什么不是你抛下别人,抛下我呢?非要别人抛下你才好?你才觉得安心?是这样吗?”
顾雪融沉默。
陆鸣快步走着,深深喘了几口气,双臂又麻又痛,他使着劲说,“那你放心好了,今天你不会如愿了——我就是累死,也不会让你先死。”
顾雪融闭着眼轻轻微笑。
后半夜了,光亮黯淡了一些。茫茫雪原上只有陆鸣一个人走着,怀中的人儿闭眼昏睡。他断断续续地喘气,汗冻成冰黏在脸上,起初还觉得难受,双臂发麻,现在却没什么感觉了。他奇怪自己居然有使不完的力气,就那么一直挺着腰赶路,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脑子里只想着往前走、再往前走……
顾雪融半睡半醒,有时睁眼看他,他感觉得到。他脑子里一团糟,没法思考事情,只是不停想起过去的片段,小时候的事,下雪时的事,父亲,母亲……不知怎么的,有一种死的感觉攫住了他的心,仿佛今夜过后,他便会死去,这二十多年的冰雪记忆消逝一空。死吧,死便死吧,他只觉得心脏跳个不停,怀中的人儿微微仰颈,像初冬清晨时草叶上的霜花。
——他一晚上奔走而来,仿佛耗尽了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