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内忽然静了很多。
“孤——”
“叫你冤枉我。这下好了吧?谁也别想上去了。小贼,还不打算给我松绑么?我胳膊都麻了。”擦去脸上雪水的我刚想说些什么便被她打断了。
听到她话,我也反应过来,连忙上前解绳。说来奇怪,我系绳子的时候也就三两下,而解绳子时却解了整整一刻钟。
绳子松开后,她便起了身,活动下手臂,揉了揉脖颈,顺便拍去沾得满身的泥土。而我,就靠在冰墙看着她,闻着她挥洒出来的那一缕缕若有若无的馨香。
无论是相顾无言还是互相嘲讽,皆有些不合时宜。
“你叫什么?”我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我叫姒。”她回道。
“可及笄?”
“十六。”
“杞国人?”
“不是,我是宗周之民,你呢?”
“孤刚刚及冠,乃当朝太子。”我站直了身子。
“骗人,你要是当朝太子,那我还是当朝王后呢?”她不屑地说道。。
“大胆!”我怒喝一声,眼中冒火,周天子律:谤上,立斩。我待要继续呵斥时,却见她被已我吓得退到了坑角,随即转念又想到我如今的模样,不由强压下火气,不再理她。
猎坑重新恢复了寂静,我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她蜷缩在角落。
不知过了多久,断断续续且略显沉闷的“滴答”声从无到有,回荡在猎坑中。这不是冬的话语,恰似春的哀愁。
我心知刚才吓到了她,却没有安慰,只得默不作声,继续看着她楚楚的身影。此时,她的衣服已不再如阳光下那么洁白,显得有些微黄,那是反复洗过的葛麻。她竟是赤着脚,这一点是我之前没有注意到的。那双脚早已被冻得青红,新裂开的口子覆盖上了旧疮。雪花都不曾在她脚上化掉,好似一把盐。想必她不是没穿鞋子,而是从没有穿过鞋子。
“是庶人么?”我心想着,心中了然了几分。
坑内逐渐变得晦暗,姒双臂交叉,抱着身子,双手偶尔在手臂上摩挲,无助却没有求助。
宗周的女子大多守礼。她们只会默默承受父和夫赋予的一切,不知欢喜,更不知抱怨;她们可以在阳光下活泼开朗,也可以在黑夜里默默流泪到天亮。
往日负责教导我的太傅和那些主动与我交流的公卿使我明白,庶人在那些国人眼中都是低贱的,而被收为某族的家奴便是他们此生最大的荣耀。不过,即便是庶人,也是我宗周的子民,国人可以厌,但作为太子的我却不能弃之不管。
我缓缓解下大氅,走到她身前为她披上。她本能的想避开,却又顺从了。
“姒自己来便可,承恩。”姒的语气中有一些说不出的温暖。
她重新站起准备穿上大氅,但当抬头看见我时,竟“啊”的一声惊呼脱了手,想要后退的身子被坑壁弹了回来,差点撞进我怀里,待不再凌乱,姒赶紧跪了下来。她把头埋得很低,全身不住地发抖,又小心翼翼地拿出了我之前扔给她的玉玦,双手捧着置于身前。
这是我冠服的力量,红色的冠服只要在稍有亮光的地方便很刺眼。
“起来吧。”对待这个突然变化,我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能穿什么样的衣服便拥有什么样的地位,这很正常。
“诺。”她用手背艰难撑起了身子,头没敢抬起,手中依然捧着玉玦。
“还给孤。”我面无表情地说道。
“诺。”她躬身奉上。我自然是要取回这玉玦,除非我真想要她死。
玉玦被我取走,而我也第一次看到了这庶人女子的手,很粗糙,和她的双脚一样布满裂痕。
可能是她的手又让我动了恻隐之心,我指了指放置在地的大氅:“把它穿起来。”
“奴家不敢。”无需看到我手指的方向,她也会明白我说的意思。
“无妨,这里没有其他人。”我淡淡说道。
姒没有回复我,反而再次跪了下去,头埋得更深了。
“夕若惕厉,无咎。”我不由在心中夸赞了她一句,同时手里却揉捏着那块玉玦,似乎在感受她手心的温度。
猎坑再次变得落针可闻,我与她保持着一步的距离,不过这一步之遥却是我站着,她跪着。
......
日渐西沉,黄昏中的猎坑愈发晦暗,坑内温度也变得更低了。此时的坑外却显现异常热闹,纷乱的马蹄声与持续不断的呼喊声此起彼伏,那是寻我的队伍。
“将军,找到了!太子在这猎坑中。”一名宫内侍从发现了猎坑中的我,欣喜若狂。巧合的是,他与那为我披上大氅的侍从是同一个人。
很快,我和她便被救了上来,那侍从担心我着凉,再次为我披上了抖得干净些的大氅。
“你叫什么?”我问他。
“微臣姓虢,名石父,下士,太宰大人是微臣族伯。因家父早亡,故给我安排了一个宫里侍候的差事。”他的话,我听得明白。太宰是虢国之主。虢石父在氏族内却没有地位,即便是同族,也无法在封国任职,一个带爵位的宦官职位已经算是个不错的前程。
见他面目清秀,眼神灵动,同时也为了奖励他的勤快和发现我的功劳,我决定要给他一个机会。
“明日去孤宫中任伴读。”我随口说道。
虢石父听到我的话后喜形于色,急忙跪下,连连称诺,千恩万谢,声似哽咽。
我呵呵一笑,让他平身,目光却看向远方奔驰而来的一队人马。这是我宗周的虎贲,虽然只来了一队,但声势却如千军万马。
这队虎贲中为首的是一名身披甲胄的年轻将军。那将军看到我,立刻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我面前一丈处,单膝跪拜,大声说道:“末将褒洪德救驾来迟,乞太子赎罪。”
远见此人我便觉他甚有神气,近观其形貌,只见他剑眉深深、虎目灼灼,且仪表堂堂、魁梧不凡,又闻其自报姓名,我心中了然:“褒侯派其世子来宗周为将,已经有几年了,虽然我没有见过,却也早有耳闻。”于是笑着说对他道:“原来是褒国世子,早听闻世子气宇轩昂,勇猛无双,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你率兵前来救孤,何来罪过?快快请起。”
“太子谬赞,洪德只一粗鲁武夫,难登大雅之堂。”褒洪德乃军旅之人,雷厉风行,回了我的话后便站起身来。
见我无恙后,他再次施礼道:“臣恭请太子回宫。”说完便命人牵来御马。
看到褒洪德满身的尘土和满眼的血丝,我便知他已寻了我一天一夜。心中感到宽慰的我没有立即上马,而是走到他的身前,用手轻轻替他拂去了些许灰尘,笑着说道:“褒侯近来身体可好?”
褒洪德难免有些受宠若惊,微微有些激动地回道:“承蒙太子挂念,侯父近年虽略显老迈,但身体尚佳。臣再请太子上马回宫,莫使王上担忧。”
一听到褒洪德提起父王,我便想起昨夜之事,心里也是甚为关切,随即上了马。坐在马上,我瞥见人群中跪着一个人,那是姒。她被救上来之后便一直跪着,没敢起来。
“把她也带着”,我握着马鞭朝她指了指,又对洪德等人继续说道:“众将士随孤回宫,驾!”说罢便在众人的轰然应诺中一骑当先。
不知为何,回宫的路上我感到我的心情较往日欢畅了许多,甚至愿意去仔细欣赏沿途独属宗周的雪景。
暮霭的阳光照在了我的背上,使我感到区别以往的温暖,而当我蓦然回首时,映入眼帘的那幅景象却使我终生难忘——在赤红的夕阳里,一个单薄的身影踉跄地奔跑着;她飘舞的长发被落日染成金黄,她奔跑的双足任凭鲜血在雪地流淌,她朦胧的眼神里迸发出了两点璀璨的光芒,那是活下去的希望!
我知道,我是她如今唯一的希望。她却不知道,她成为了我心里一颗永恒不落的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