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师曾经对我说过:“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他是在告诉我,有喜便有忧,有忧自然也便有喜......
王四十三年仲秋,八月十五,卯时。
今天是亲迎之日,秋高气爽。
本来亲迎应该在春季,但不知为何与我的冠礼一样都提前了许多。
早早梳洗罢,我穿上了崭新的玄服在傧相上大夫叔带的引领下来到了宗庙前。
宗周娶女不重排场,也不觉这是什么大喜事。毕竟,一方虽是笑纳新人,另一方却是哭送旧人。而且与行冠礼之时不同,即便是太子纳妻也只是百官随贺而已。
待我到宗庙前拜过了父王,傧相叔带扬声说道:“行蘸子礼——”
父王端起了爵,蘸起爵中的一些酒扬在了我头上,然后把爵中剩余之酒赐予我,此视为父母对子女的养育之恩。
我恭敬得接过爵,低头轻抿爵中酒却不饮尽,再把酒爵奉还父王,此视为父母养育之恩子女不能忘,父母养育之情子女还不尽!
“赐贽礼——”傧相叔带再扬声。
此贽礼便是奠雁之礼了,大雁南来北往顺阴阳,配偶固定合礼易。
接过父王手中的雁,我又朝他稽首而拜。
“亲迎,百官贺——”傧相叔带对百官喊道。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难忱斯,不易维王。天位殷适,使不挟四方。
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曰嫔于京。乃及王季,维德之行。
大任有身,生此文王。维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国。
天监在下,有命既集。文王初载,天作之合。在洽之阳,在渭之涘。
文王嘉止,大邦有子。大邦有子,伣天之妹。文定厥祥,亲迎于渭。造舟为梁,不显其光。
有命自天,命此文王。于周于京,缵女维莘。长子维行,笃生武王。保右命尔,燮伐大商。
殷商之旅,其会如林。矢于牧野,维予侯兴。上帝临女,无贰尔心。
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
在百官的贺诗中,我执着奠雁与傧相叔带坐上马车,带着随从们缓缓驶离了宗周,往北而去。
......
这次亲迎之行往返需九日,等再回丰镐之时正是今年所卜之秋分。
随行的车马不多,父王也只派了虎贲一师而已。而真正亲迎的人更是少,除了虢石父带着几个我的宫内侍从,就剩下与我同车的傧相叔带了。
上大夫叔带嬴姓,赵氏,为我宗周大司马,能文能武,所以被父王派来作傧相兼领军,上次也便是他送申侯还雒川。
我掀开车帘看着身后那乘属于申氏的墨车,久久不语。
“殿下可有忧心之事?娶妻也算吉事,不应如此怀愁。”叔带见我表情凝重劝慰道。
“呵呵,孤怎会有忧心事?只是这娶妻之事让孤觉得有些不知所措罢了,倒是让赵大夫见笑了。”我放下车帘回身笑着对他说道。
叔带见我脸色无异面露微笑放下心来,也笑着对我说:“微臣哪敢笑话殿下,当初微臣娶妻亲迎时更是心中惶然。如今想来这本是正常之事,是故殿下也不必挂怀。”
“原是如此便好。”我说完这句便话一转说道:“赵大夫贵为大司马,却屈身愿做孤的傧相。孤在此谢过了!”说完我便在车上向叔带行了个空手礼。
这个礼叔带是受得起更是应该受的,所以他待我礼毕笑着对我说道:“殿下,此礼对微臣行一次便可,莫要行第二次了。”
“孤定遵傧相之言。”说罢,我们二人同乐开怀。
寒暄已毕,我毕竟在天子之家,聊完家事自然要谈国事。
恰好也到了午时,我命虢石父去取了些菜肴,与叔带边吃午膳边问道:“典籍上虽然写着申国风俗与我宗周相近,但各地总有差异之处,赵大夫,你上次送申侯返申可有何见闻?”
叔带咽下食物慢慢回道:“这申国风土人情与我宗周相比确是没有多少不同之处。若非要论不同,也就是那臊子面偏咸些肉多些。”
“哈哈,”我闻言一笑,对他说道:“加再多盐巴再多肉它都只是一碗臊子面,赵大夫说这个有些无趣了吧。”
“呵呵,殿下有所不知。这申国在我宗周东北,其地多为高山,那冬日较我宗周也更寒冷些,所以这多一点盐巴的臊子面还是有趣的。”叔带含笑着说道。
我听他话里有话停箸说道:“孤愿闻赵大夫解趣。”我把那个“趣”字咬得重些。
叔带捋了捋胡须点头笑道:“既然殿下愿意听,那微臣便细细与殿下讲。殿下或许不知,这天寒之地国人多喜吃盐肉,那申人也是如此。然而盐与肉皆是健体之物,所以申人也多比国人要强壮些。申国又与戎狄接壤难免会沾染些外族习性,拉架私斗那是常事,与戎狄之战也是断断续续。说句殿下不愿意听得话,申国倒是有点像富裕些的秦人。”
“呵呵,秦人虽穷困但在孤心中却远胜于申。”我说了句不合时宜的话但却无愧,为秦人说好话不只是因为我与嬴开的金兰之交,更是因为秦人连年与戎人征战从未妥协。
叔带听我之言连忙说道:“微臣明知殿下与嬴将军交好但仍说出此话乃是有因,望殿下莫要怪罪。”
“有何原由?”我好奇地问道。
“殿下,申国国力较秦国如何?”叔带反问。
“不如。”我如实说道。
“是大不如吧。以申国之国力尚不能抗犬戎,何况秦乎?”叔带继续问道。
我对叔带行了一礼说道:“孤请赵大夫指教。”
叔带也忙回了一礼说道:“微臣谈不上指教,只是一些浅见罢了。申侯机敏,嬴其勇直,所以申国能周旋于犬戎与宗周之间相安无事,而秦人则只能年年与犬戎苦战。倘若嬴其能仿效申侯之万一使秦人得以喘息,那开疆立国便不远矣。”
听着叔带的话,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对他说道:“孤虽未见到嬴大夫,但观孤二弟嬴开也是勇直之人,想让他们去学申侯,难,太难。何况,如若向犬戎低头岂不是叛我华夏之举?”
“哈哈哈哈,”叔带大笑了几声继而说道:“此事暂且不论,微臣有一事相求,殿下可否把帝嗣借微臣一观?”
“这有何不可?”我把帝嗣从车壁架上取下递给叔带。
叔带也是爱剑之人,帝嗣到手他猛然抽出,直叹道:“好剑!”随即他轻抖了一下剑身便送剑入鞘把帝嗣还给了我,之后便闭目不言。
重新拿回帝嗣置于架上,我心中诧异着:“这赵大夫闭目不言是何解?难道是累了?”
待撤下菜肴,叔带仍然没有睁眼与我说话,我坐着无事便又拿起帝嗣轻轻抽出,也学着叔带抖了下剑身,但并没看出什么门道,可待我收剑时眼神却是突然一亮,心中有了明悟。
我朝着叔带躬身行了一礼:“赵大夫,孤今日受教了。”
叔带此时也睁开眼,笑着对我说道:“微臣不知所以,殿下何来受教之言?”
“这个大司马脸皮厚得紧。”虽心中苦笑,但我还是对他说道:“当然是赵大夫所教能屈能伸进退自如之道啊。”
没想到叔带此时竟认真起来,语气严肃地对我说道:“微臣并没有教殿下屈伸之法,更不敢教进退之道。那帝嗣虽可曲直随心进退自如,但其出入鞘之时必以直身,微臣说得乃是宁折不弯之理!放眼天下任何一个诸侯都可以向戎狄蛮夷等外族屈身以求自保,却唯独宗周天子不可!此之为何?乃是因宗周天子举华夏旌旗,持九州利剑,岂能弯腰屈身苟且于外族?微臣心忧社稷,愿借此亲迎随驾之机向殿下斗胆进几句悖逆之言。”
“赵大夫请说,孤洗耳恭听!”我正襟危坐认真说道。
叔带却突然跪伏于地沉声说道:“如今我宗周疲弱,诸侯渐有不臣之心,勾结外族叛我华夏者更是有之。何况,王上身体每况愈下,他日天子之位必会托付于殿下。日后倘若真有内外勾结叛乱之亡国危局,微臣冒死以求殿下定要舍身而战断不可屈膝求全,宗周或可亡,宗庙或可毁,然华夏之礼易精神不可弃,那才是我九州之根本啊!”
“孤,答应你!”这次我没有再行礼,这是天子之道,我连行礼的资格都没有,但我却探身扶起了叔带并问道:“孤明白赵大夫一番良苦用心。不过这番话却是父王教你与孤说的吧?”
“殿下聪颖,此话确是王上托微臣所说,但微臣说此话也是发自肺腑。”叔带被我扶于席上,缓缓说道。
“赵大夫请慢坐,不过孤仍有疑惑,父王为何之前不派你与孤说,偏偏选在这亲迎时节?”我问到。
“亲迎之后殿下便是成家之人,王上之所以选此时,一是望殿下不可因小家而失社稷,二是不愿殿下被枕边之语所蛊惑。”叔带解释道。
我点头表示明白,然后又问道,“如果父王不派你来,还会派谁来?”
“太保张仲或太史伯阳父。”叔带回道。
“只你等三人可与孤说此言?那太傅为何不可?”我有些落寞的再问道。
叔带没有着急答话,而是把车帘拉开看向前方,用一种无奈地语气说道:“太傅也是有封国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