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心中落寞的我低着头回到寝宫时,竟看到了父王端坐在宫内,连忙上前行礼。
“儿臣不知父王驾到,乞父王恕罪。”我拜跪道。
“湦儿,可知你犯了何罪?”父王脸色有些不愉。
这三杆子打不到一起去的两句话答对完,我懵了。
“儿臣......儿臣......”我这时脑子里真是一团浆糊,然后开始回想今日都做了什么,甚至在怀疑骑马回宫的时候是不是撞到了人。
“唉......你先起来吧。”父王叹着气摇了摇头。
我依言起身但没敢挪动,心里还在反复琢磨着父王说的话,思考着我到底犯了何罪。
父王看我脸色发白,微微笑了一下,轻而缓地吐出了三个字:“天行健。”
“天行健?”我默默念叨了一下这句话,脑子突然“嗡”得一声,如晴空中响了一声惊雷!
“父王,儿臣知罪!儿臣知道自身所犯何罪了!”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父王大声说道。
“还算可救。”父王笑了笑,继续问道:“父王再问你,你是要在跪着悔罪还是要站着悔罪?”
其实这种时候,站着跪着都是次要的,最关键的是要想明白在哪里悔罪。
“儿臣现在便去宗庙前向列祖列宗叩首谢罪!”我大声说道。
“好,不愧是我儿。”父王赞了一声但表情却极为严肃,随即大声说道:“来人,传寡人诏,太子失礼,罚宗庙前思过十日!”
在我被宦官请去宗庙之前,父王又淡淡地说了一句:“十日之后,申国亲迎。”
......
宗庙之制等级森严: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太祖之庙;诸侯五庙,二昭二穆与太祖之庙;大夫三庙,一昭一穆与太祖之庙;士一庙,太祖之庙;庶人,无庙。自太祖以下,父曰昭,子曰穆,按照世次排列供奉。太祖之庙居宗庙中轴,昭庙在左,穆庙在右。
我宗周为天子之国,另有文武二庙,所以宗周的宗庙非是七庙而是九庙。原本九鼎也置于丰镐,成王时洛邑建成便被周公旦迁了过去。
此时胡思乱想的我已经在宗庙前跪了三天。
不行祭祀大礼之时除了几个打扫的侍从任何人都不能进入宗庙,即便是父王。
其实父王并没有强制我跪着,毕竟我还要去亲迎。不过我心里却有个槛,在宗庙面前我不断回想着先王们的辉煌,也反思着自己的过错。
夜深沉,天更凉。
已经有点虚脱得摇摇欲坠的我突然感到一双有力且温热的手扶住了我的身体。
父王把我搀了起来,我口中虽直呼不可,但心里却甜滋滋的。
“湦儿,这几日在祖宗面前悔罪,反思如何?”父王携着我坐到侍从备好的席子上,用一种关心地语气问着我。
我喝了一口侍从递来的姜茶,内心感动地说道:“回父王。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是先祖文王在告诫后人,若欲为君子必先自强不息。何为自强不息?依儿臣的理解,那便是心中奉礼,身体力行。有移山填海之壮志,有百折不挠之勇毅,有千锤万凿之恒心,更要有付诸汗水之辛劳。儿臣身为宗周太子当以社稷为重,所作所为皆系国体,切不可因私废公,失了那自强不息之气。前日送姒入褒本是儿臣私事,儿臣却因此心中寂寥,这便是失了国体,失了自强不息之气,更是失了礼!”
父王微微点头,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背对着我叹道:“湦儿,为父有一妄言姑且说之,你姑且听之。”
“请父王教。”我也随之起身在父王身侧躬身说道。
“褒姒逊于涂山女娇,而你则更不如禹皇远矣。”父王慨然继续说道:“以女娇九尾之天姿尚不能惑留禹皇,足见禹皇治水之念何其决绝!何况,禹皇治水乃为九州万民之福祉,此志又何其博大!治水十三年禹皇三过家门而不入,此心又何其坚毅!若非禹皇有此自强不息之心,怎会有神龟驮河图洛书一献?又怎会有镇我华夏国运之九鼎?故,因私分离不值心苦,因公分离才为真艰辛!明白了么?”
“儿臣自惭形秽。”我汗颜无比地回道。
“湦儿,其实为父将你和褒姒与禹皇女娇相提并论也是失礼。然而,你身为宗周之太子将来便是扛鼎之人,这华夏万邦在你手中能何如,为父也是心中愁苦啊。”
“父王,日后儿臣定不负父王之志!”我坚定说道。
“呵呵,势之所然还需看它啊!”父王既没肯定我的话也没否定我的话,只是抬头看着天。
今夜,月上弦,星满天。
我随父王抬头望星月久久不语,最终还是父王打破了沉寂。
“湦儿,为父与你皆非圣贤之人,为父或许对你有些苛责了。”父王慢慢说道。
“父王今日非是责儿臣,实是在救儿臣。”我感激地回道。
“呵呵,你啊真是像为父,倒是个痴情的种子。”父王冲我笑了笑,很是无语地说道。
我脸上发烫,有些不好意思,只能以傻笑回复。
父王看着我那憨直的表情,叹而笑道:“唉......情之一字能看清的只有圣贤,为父这些年都没参透更何况湦儿你?也罢,是祸是福皆这一场,顺其自然吧。”他说完又抬起头望向天,眼神深邃却又充满思念。
我知道父王想起了母后,心中同样升起一股怀念之情,但经过送姒入褒这事的我明白,我对母后的思念与父王相比是多么的不同。
远处侍从手中的灯火摇了摇,照得父王与我的影子分分合合,原来已经起风了。
仲秋的晚风很是寒凉,我上前扶着父王的手臂对他说道:“父王圣体为重,请早些回宫歇息吧。儿臣陪父王先回宫再来思过。”
“不必再来,剩下的七日你在寝宫内闭门自省便是了,走,随为父一起回宫吧。”父王交待了一句,便微笑着在我的搀扶下往宫中走去。
搀着父王回返时,父王没有再与我说话,而我却是心中伤痛难以明言。
直到我搀着父王的那一刻起,我才知道,那撑着宽大王袍的身体竟如此瘦骨嶙峋。而借着月光,我又看到了父王有意遮掩的白发。他前进时的目光依然深邃,但他的步履却有些蹒跚。
他已不再是那个年轻力壮的父王,他老了。
看着如今的父王我心中生出无限的酸楚和懊悔,即便他不是这宗周的王,不是这九州的天子,那也是我的亲,我的父啊!
我不禁扪心自问:“何为孝?孤,孝么?”
待把父王送至寝宫门前,他冲我摆了摆手,示意我可以回去了。
我看着父王入宫的背影,突然想起了什么,轻声问道:“父王,明年孟春便是三年大祭之时,儿臣陪你同去洛邑拜祭九鼎如何?”
父王听到我的话身影陡然一颤,却没回头,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话便命宦官把门关上了。
父王回复的话只有六个字:
“不再去,已无颜。”
......
很多年以后,当我与众人行到洛邑第一次见到九鼎时,终于明白了父王那日为什么只回了我这六个字。
但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