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渐息,姒也缓缓把头抬起,自顾自地喝了杯酒,轻咳一声,低声说道:“姒虽是女子,但有幸陪世子读书,粗通文字,顺带也拜读了些史籍宗典,那如今便从这酒肆的名字说起。”
我听着心中疑惑:“这酒肆名字还有出处不成?”但见太傅双眼光芒大盛。
“此酒肆名为相传居,又铺设陈旧,给客人的第一印象或许就是,此业乃祖上所传,是为继承祖业。但姒却想到,若想相传,必得两人或更多,是故进而想到口口相传一词。”
“姒必是想偏了,即便不是祖传之业,这口口相传也属正常之语。”我听了姒说到这里,心中有些疑惑。
“口口相传,单看字面意思是一人将心中之事告知另外一人。那所传之人便为主,被传之人是为次,再者根据主在上,次在下,那便成了上口传下口——”
“这是个吕字!”虢石父如猜谜般猛然说道。
我也恍然,太傅只点了点头。
“是吕字。当姒想到吕字时,最先想到的便是这个姓氏的由来,现在,先生和公子必然已知晓姒所说的吕为何了。”姒说完便看向了太傅,又转头对我微微颔首。
“唉,”太傅叹了口气,捋着胡须,略有感怀地对我说道:“以为收了个笨学生,却没想到这笨学生竟捡了个天上女子回来,你这学生倒是精得很啊!”
“学生不察微末,才有今日胡言妄语,日后定当活学活用,勤思慎言!”听着太傅似褒实贬的话,我有些汗颜,坐起身,恭敬地朝太傅拜去。
“快请起,知道便好,知道便好。再者,为师也只能在教习时受你参拜,切莫要让为师失了礼数!”太傅赶忙说道。
我听了这话重新落座,歉然对太傅说道:“学生适才一时羞愧难当,望老师见谅。”
“罢了,褒姒刚刚所讲的吕,你可想明白了?”太傅转移着话题。
“学生已然明白。”我点头回道。
“吕氏,姜姓,侯爵,炎帝之后也。虞、夏之际,受封为诸侯,或言伯夷,佐禹有功,封于吕。”这句话记在宗典的一卷里。如今,南申国之东的宛邑便是吕氏族人的封国都城所在。齐、吕、申、许同宗同源,皆始于姜姓。吕人善商贾之道,却不精于田牧。吕人虽富庶,但其民多流于四方为商,反倒使吕国自身国力连年退步。姒仅凭目之所及便能判断出这家酒肆主人的来历,这也让我再次对她刮目相看。
“吕氏族人喜商贾这事算是天下共识。老师今日邀学生来此饮酒仅仅是要考考学生的眼力与见识么?”我细想一下,觉得其中或许另有蹊跷,虚心向太傅问道。
太傅微笑颔首道:“你能多思虑这一层,便是进步了。还是让褒姒来讲吧,听听她所告之罪为何?”
“遵先生言。”姒这回听到太傅之言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喜悦,神情反倒是严肃了些,同时也把声音压得更低些。
“这酒肆案具如此豪奢,当为吕氏贵族所建,且又如此隐晦不显,便或许是所建之人另有目的。姒今言这里酒菜之特色,非是其材如何名贵,亦非是烹制之法与他处有何不同,只是指这酒菜自身的味道较他处增减几分。以这盆烤干肉为例,寻常之士所能食的也就是豚彘干肉。而这盆肉,姒初尝觉得没有区别,但细品却有些许腥膻,口感也较豚彘之肉细软三分,所以姒胡乱猜测,此或应为羊肉肉干。”
“什么!”我和太傅还没如何,虢石父却满眼震惊的一站而起,用一种惊恐的眼神看向太傅。
太傅摆手示意,让他坐下:“虢石父,这确是羊肉,虽非你这中士能够享用,但不知者无罪,今日就当有口福便是了。”
虢石父听罢,冷汗直流,向我和太傅躬了躬身表示罪过,便依太傅之言坐了下来。
我宗周章法严明,等级森严。服饰区分花色,饮食上下不同。这羊肉只配卿大夫以上爵位享用,其余士人最多也只能食乳豚、干鱼、干肉之类,而国人逢祭祀守岁或喜丧之事也堪堪能吃些鸡鸭鹅兔。这家酒肆竟敢以羊肉肉干替换豚彘肉干,已经是犯了逾礼之罪。
太傅没有让姒继续说下去,而是问她:“这事毕竟关乎此酒肆上下人等之性命,所以你才告罪,是否?”
“先生明察。”姒点了点头。
“呵呵,能想到如此已然不易,”太傅微笑,又面向我说道:“得此佳人,当为珍惜,礼不逾矩,万事顺遂。”
“学生恩受师教!”我再次向太傅坐行一礼。姒却没再大羞,而是目中含喜。
“褒姒之推断虽已近完满,但仍有细微之处和隐秘之事是你等不知的。”太傅这时扬声说道。
我心知太傅所言之事必然重大,探身恭听。
太傅拿起一只耳杯言道:“你们且看这耳杯,感觉有何不同?”
我和褒姒看了一会儿,面面相觑。虢石父看了看自己的杯子,对我们说道:“似乎较一般所用大了三分,深了半寸。小的刚才只顾着吃喝,也没注意。”他曾做宦官,对日用器具之大小、形状、功能等很是熟悉。
“虢石父说的对。那再反思刚才褒姒所言,你们可猜到其中有何关联?”太傅接着又问道。
我们仨这回都懵住了,同时摇了摇头。
“嗯,你们阅历不足不晓其故,情有可原。回丰镐之前,为师在家中得黄漆密函,言吕氏族中有人与犬戎勾结私货,于镐京坊市亦有其一处两方的联络密地,但至于何处,不得而知。后经过为师推测,这相传居甚有嫌疑。至于羊肉之食,偶有酒肆偷卖与富人,屡禁不止,倒是不能单独为证。然犬戎嗜酒且巨饮,此耳杯又做得如此特殊,再结合那檀案、毛席,为师便已料定此地必是那处密地!”太傅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密函三等,黄漆为最,涉国重大枢机;次分红白,红漆报喜乐,白漆报丧忧;再有黑褐,黑为诸侯私信,褐为夷狄邦交。吕氏暗结犬戎,必然图谋不轨,兹此黄函大事,怎能不令我们震惊?
“老师真是有一双如炬慧眼,学生钦佩!”我说道。
“哈哈哈哈,”只见太傅放声大笑,目视我身后帷帐清亮说道:“为师老眼浑浊,不值一夸,但那帐后之人却偷听许久隐忍不发,真是身似狼伏,心如狡狐,谨慎异常,谋老算深。吕氏之人,既然已被识破,何不现身一见,还欲听到何时?”
闻得太傅所言,我大吃一惊转身而踞,看向门帐,左手把姒拉向身后,右手则去拿佩剑。而虢石父则拔剑起身,快走三步护在我等前方!
只听一道浑厚之声于帐外传来——
“呵呵!老夫只知郑国公姬友治国有方,却不察太傅大人还如此富有谋略。今日帐外旁听,老夫也是受教颇深啊!如今既然太傅有请,那老夫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只见门帐瞬间被扯下,十余人鱼贯而入,停我们面前三步之处。这些人皆持刀剑,黑衣黑鞋黑头巾,一个个身材高大,目露凶光,必是吕氏豢养的死士。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又见人群之中走出一位半百老丈立于首位,想必就是刚才那答话之人了。
这老丈,身长不到七尺,眉浅眼狭,狮鼻薄唇,头戴商贾帽,绢衣不染尘,腰系环玉带,脚踏靴追云,脊柱立,手持剑,面含奸笑,料非善人。
“你是吕氏何人,竟能知晓本公身份?”太傅眉头一皱,沉声问道。
那老丈看着我们,嘴角一翘,森然说道:“吕氏经营天下,自然有些微末本事知晓各国诸侯公卿之状貌。老夫不才,也仅仅记得三公六卿之面容而已。”
“哼,好大的口气!”听了此言我心中带火,起身怒喝道:“一个小小的吕氏族人就敢狂言经营天下,简直是视我宗周于无物!”
“这位青彦,适才老夫闻言,你称太傅为师,想必便是当朝太子殿下了吧?老夫久闻殿下俊秀倜傥,德孝双全,今日一见,所传果真不虚。何况殿下更有如此聪敏善断的美人陪伴,真是享了那齐天之福啊!不过,如今却大难临头,可惜喽......可惜喽!”那老丈边摇头边做惋惜之状。
“吕家老狗!焉敢在此狂吠?太子殿下之福祸也是你这狗嘴可以擅自评断的?”虢石父大骂着就要持剑杀出,却被我一把拽住腰带拖了回来。
“石父,不可轻举妄动!”我沉声说道。虢石父依言微微点头没有说话,怒目瞪向吕氏老丈。
我心知,那老丈刚才是在嘲笑我学业不精,连身边的侍女都不如。不过如此局面,能拖一刻便一刻,随即忍气问道:“不知吕家老丈有何可惜?孤向来敬老,愿洗耳恭听。”
“殿下真是仁德!呵呵,今日殿下一行人如果只是为了在老夫这里饮酒作乐,那老夫自然要奉殿下为上宾。却没想到太傅大人来店之意不在酒,却是要取老夫性命。老夫乃商贾之人,很是惜命,今日也实属身不由己,恐怕就要得罪殿下一番了!”老丈左袖拂衣,又挺了挺身,冷笑着继续说道:“今日诸位来老夫店中做客,老夫这个主人特意准备了一桌铜铁大宴,稍后便会奉上。不过上菜之前,老夫却想向太傅大人求解疑惑。”
太傅一直端坐在席上,待听完老丈之话,淡然说道:“你是想问,即便是相传名、檀木具、六艺礼、羊毛席、羊肉干和大耳杯全加在一起也不足以证明这里一定是吕氏产业,更证明不了吕氏与犬戎勾结,是否?”
“正是!”老丈缓缓吐出两个字。
“哈哈哈哈,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似你这般谨小慎微,定难被本公抓住把柄。如本公不言之凿凿地说你吕氏勾结犬戎,怎能使你心觉已至鱼死网破之境地?又若非你与手下在帐外偷听,如今又怎会带他们冲进帐来呢?老匹夫!今日本公其实就是在诈你,好让你自投罗网!”太傅大笑说道。
“你!!!”老丈闻言面目陡青,气得浑身发抖,举起手中铜剑指向我们,声嘶力竭地说道:“杀!给我杀!把他们都给老夫杀了!”
“杀!!”“杀!!!”吕家死士全不顾我等身份径直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