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坐下开始,晨雷就一言不发,眼睛也一直盯着地面,目不斜视,瞟都不瞟坐在他面前洗萝卜的左纾一眼。左纾被他这先是热情得不得了,后来反而拘束得不行的作风搞得一头雾水,自己又不好先开口说话,气氛一下子便糟糕至极。
一片沉默中,左纾手里的萝卜洗得飞快,没多长时间就洗完了整整一筐。她有些不放心地看看晨雷,又看看手里新鲜的萝卜,最后还是烹饪的欲望占了上风,于是她抱着萝卜一步三回头地向厨房挪去。
晨雷见左纾出去,立刻起身关门,接着便是一阵再也忍不住的咳嗽,强行压住的淤血反冲入口,满嘴腥甜。
距受箭伤已有一月,伤后也及时用了伤药包扎,现在伤口早已愈合,按理说不应该再出问题。然而最近不知怎么,病灶像由外伤转为内伤一样,咳血咳得十分严重。他本想找个大夫看看,但这一个月不是在马背上颠簸就是在囚室里憋屈,哪里有这个时间?一拖再拖之下,这伤竟然越来越重,以致现在被个萝卜砸到都会复发的程度了。
咳了一阵后,胸中翻涌的血气宣告平息,晨雷这才松了口气,起身开门。
开门的瞬间他就后悔了,院子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味道。混合了糊味、烟味、焦肉味和萝卜味的空气弥漫了整个院子,让他刚刚压下的那些恶心的感觉全部蠢蠢欲动。
“纾姑娘?”晨雷叫了左纾一声,“这是……什么味道?”
“先生等不及啦?”左纾从厨房探出头来,“香不香?萝卜汤!马上就好!”
晨雷重重咳嗽两声,突然产生一丝想立刻离开的冲动。
“先生你……”听见他浊重得有些异样的咳嗽声,左纾忽地又看了他两眼,“……你过来一下。”
晨雷努力控制着面部表情,尽力不让自己皱眉,脚步有些迟疑地靠了过去。
左纾把手中的锅铲往锅里一扔,一把按住了晨雷的手腕,熟练地号起脉来。
“纾姑娘……”晨雷愣了愣,“怎么了?”
“怎么了?重伤之后没有处理得当,伤口表面愈合过快,里面病灶淤积,已经相当严重。用人能听懂的说法就是,你肺部感染了。”左纾看了晨雷一眼,“你个病人,满地乱跑什么?给我去屋里坐着去!”
晨雷下意识地立刻转身回屋继续坐他的小板凳,坐下来后他才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我怎么这么听话?”
左大厨丢下了正在熬的萝卜汤,不知从哪个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翻出一个小箱子来。看着箱子上的灰尘和蜘蛛网,晨雷非常有理由怀疑这位姑娘的医术。
“理论上这种情况应该吃药,但我没钻研过这方面,不会。”左纾拿出一把小刀,在火上灼烤,“所以我的治疗方法是划开伤口重新上药,你看怎么样?”
根本不是能反驳的语气。
“第一次治这样的伤吗?”晨雷小心翼翼地问。
“第三次。”左纾自信地回答,“嗯,一个治好了,另一个死了。”
现在逃命应该还来得及,晨雷暗想。
“好——了!”左纾示意他解开衣服,“很疼啊,忍住了!”
她左右比划了一下,确定了切口的位置,手起刀落,刀尖“噗”地刺入原来的伤处。晨雷闷哼一声,伤上加伤的疼痛让他立刻虚脱,他的脸上瞬间遍布冷汗。他倒也不是不怕疼。
“挺有种啊。”左纾用刀背拍拍他的脸,“上次那个家伙都疼哭了,亏他还杀过四个人呢,真怂。”
“你是狱医?”晨雷轻声道,“也是家族性职业?”
“一听就是小魍的口气,他跟你说了不少家族啊使命啊什么的吧。”左纾叹了口气,“这孩子也是,天天念叨着这些沉重的话题,我都替他感觉累。等他回来,先生帮我教育教育他。”
“已经教育完了……”晨雷暗想。
“啧啧,真是好运气,这是主角光环吗?”左纾上下端详了半天伤口,说话的声调居然让晨雷听出了点愉悦,“告诉你一件事,记住了,以后可以跟人炫耀用。射你那支箭特别凶险,离心肺都只差一点点,但居然都没碰上,估计在那画个靶心都射不了这么准,听着就挺厉害的吧?”
“嗯,厉害。”晨雷敷衍地答道。
“但是有人居然不珍惜老天给他留的这条命,太浪费了!我都不知道你怎么能活下来的。”左纾突然又怒气冲冲起来,情绪转换之大让晨雷根本无从适应,“我要是老天我早就收了你了。你看看这个地方撕裂了多少次?伤没处理好之前你到底做了多少剧烈运动?还有,你自己说,这个最大的撕裂是怎么回事?”
“跳城墙。”晨雷淡定地回答。
“哎呦我的天,真是拼了,你不疼吗?”左纾一副目不忍视的表情。
“疼。”晨雷毫不隐瞒,诚实地点头。
“算了,跟不要命的人没什么共同语言。”左纾包扎的速度倒是很快,说话间就完成了,“估计这时候我汤也该好了,我特意给你加了肉的,正好给你补补!”
“一直煮到现在?”晨雷拉好衣服,暗暗考虑现在跑路的可能性,“这汤不是该好了,是该糊了吧……”
不多时,左魍便回来了,进门便是一脸悲痛欲绝生无可恋。
“姐,先生跑了,我还给他留下了特别差的印象,估计他现在已经不会再理我了。”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左纾的脸色,“我要是不把先生抓回来,他们就不让我再干狱官了,但是先生那么厉害,我别说能不能抓住,就是找都找不着他啊。”
“咳咳。”晨雷咳嗽一声,“要不,我跟你回去?”
“先先先先先…生!”左魍惊得说话都不利索了,“你怎么在这里!”
“养伤,等你。”晨雷继续做他之前在做的事——喝他面前那一盆萝卜汤,“在离开这里之前,我想先知道你现在的选择。”
“说实在的,我还真不想抓先生。先生给我那一记,好像把我砸醒了。”左魍有些尴尬地笑笑,“现在想想,之前好像真的有点幼稚。先生就先在这里躲两天风声,我替先生想办法出关。”
“怎么忽然转性了?这速度,吓我一跳。”晨雷看了他两眼,“不过出关就不必了,我倒是必须尽快见离鄢一面,这个你能安排?”
左魍连忙摇头。笑话,离鄢可是滇国国主的名字,他一个小小狱官,还是马上要被开除的,怎么安排?
“那我在这里住几天,我自己想办法。”晨雷端起面前的汤盆一饮而尽,努力摆出“好喝好喝”的表情,“至于宿费……我短不了你的。”
又是一个美好的清晨。
左魍一如继往地晚起以避过左家大姐的夺命萝卜汤。他会做饭,但总是懒得早起;左纾学医,信奉早睡早起身体好的说法,每天起得比鸡早,于是自觉承担了做早饭的任务,但关键的是,做为一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她对烹饪一窍不通……
不过,今日他大概躲不过去了。
当他打着呵欠出现在厨房准备找点剩饭填填肚子时,早就有人捷足先登。晨雷十分努力地清理了除汤外所有的隔夜饭,而且连碗都捎带着刷了。
“先生,不带您这样的!”左魍眼含痛泪,当然还有饥饿的成份在里面,“您把东西都吃完了我吃什么?”
“喝汤啊。”晨雷十分淡定,“我都连喝三天了,你喝一天怎么了?”
“那您为什么不继续喝?”左魍负隅顽抗。
“我觉得我要是喝死了你大姐会不开心的。”晨雷继续一副淡定的样子。
左魍没有办法,只好当真盛了一碗冷汤慢慢地喝,每喝一口就十分痛苦地皱一下眉,就像是正在被人凌迟处死中。
“没那么夸张吧?”晨雷于心不忍起来,“要不陪你说说话分散一下注意力?”
“好吧,那我问先生些问题。”左魍懒懒地点点头,不过晨雷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脸上一闪而逝的一抹阴谋得逞的笑容,“先生今年多大了?”
“十九。”晨雷满意地看着对方脸上的惊讶,“很意外吗?我长得有那么老吗?”
“其实也没问题,女大二准生儿嘛。”左魍低声嘀咕了一声,又问,“先生成亲了没?有中意的姑娘吗?”
“问这干什么?”晨雷顿时警惕起来,“这是要给我提亲的节奏?等等,女大二……该会不是你大姐吧?你个当弟弟的心心念念要嫁你姐遍地撒网捞姐夫这是个什么心理?”
“咳,这不是我大姐救了您一命嘛,您还那么照顾她。”左魍居然一点也没被指责损伤到旺盛的做媒欲,“而且您居然能咽下她的汤,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啊,这就是缘分!”
“救命之恩是用来感激而不是用来速配的,何况我喝她的汤只是出于礼貌不是因为我口重。这么说吧,一来我太年轻,而且生活太漂泊,目前不考虑这些事儿,二来我也对你大姐没啥感觉。”晨雷伸指点了点左魍的额头,一脸无奈,“你小子给我听好了,我说没感觉就是没感觉,此事休要再提,否则信不信我找死去?”
令左魍没想到的是,晨雷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真的,第二天,被絮叨到想撞墙的晨雷,当真找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