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怎么还有一个亡魂?奇怪了,生死簿上明明显示的壬戌年九月九此地就只有一个死魂,难道我看错了?”鬼差一边念叨着,一边又朝我一勾,引着我与一个穿着盔甲的士兵飘向奈何桥。
到了奈何桥头,鬼差收回引魂勾,“到了,你俩去孟婆处喝了孟婆汤就去轮回道投胎吧。”
“诶!你干嘛呢,还没醒?这边呢。”鬼差一个爆栗敲在士兵头上,士兵调转头又迷迷瞪瞪往反方向飘去。
“我说你怎么还不去?”鬼差见我一动不动站在奈何桥上又朝我喊道。
“傻站着干嘛?还不去!”鬼差作势要拍我,我一个闪身移到边上,继续站着,一动不动。
鬼差的一呼噜被我躲开,有些气恼,又朝我呼来几掌,结果无一例外被我轻轻一闪躲开。
鬼差吃了憋,也不再用巴掌招呼我,就围在我周边绕着我念念叨叨。
一盏茶的时间,我岿然不动,鬼差的嘴也没闲过。
“老大。”鬼差看见前头过来的白无常,立马停下绕圈,毕恭毕敬地向白无常打招呼。
“今天的魂都勾完了?”白无常端着官架子问。
“还没,我马上去!”鬼差一跺脚一鞠躬就飘然而去,飘开几米又折回,“再见老大!珍重老大!”复又飘去。
等鬼差飘得没影儿了,白无常收起板正的惨白脸,对着鬼差离去的方向道:“有毛病。”
“兄弟,几年不见,又长高了。”白无常转过身拍着我的肩膀哈哈笑道。
“……”
“真是痴情,阴华上仙这前脚刚下来,你后脚就跟上。”白无常又捶了我胸口两下。
“……”
“嗯?”白无常在我眼前挥了挥手,“离相,你没事吧?”
“怎么没事?他的一魂一魄都没了。”黑无常飘然而至。
“你怎么来了?!不对,你怎么知道?”
黑无常与白无常并肩站着,晃了晃手里的识魂铃,识魂铃上五色光缠着两团氤氲的白气。
“怎么回事?”白无常换下嬉皮笑脸,肃容道。
“应该是有人用术法强制留下了他的一魂一魄。”黑无常转头看白无常的眼睛,“不过,失去一魂一魄,不是变傻变痴么?不该是离相仙君这般。”
“是啊,变傻……”白无常低头喃喃,而后探究地看着我。
“有一种可能。”白无常突然蹙眉道:“若是离相本身的魂魄就有残损,那么现今失去一魂一魄,确实会变成这般空有皮囊却全无意志的模样。”
“现下该当如何?”
“三魂六魄融于一体,常人是不可能将魂魄分离的,除非魂魄本身对凡世尚有眷念,加上他人的施法才能扣下部分魂魄。所以,要么等魂魄的残念消了,自己回来,要么等施法的人死罢。”白无常伸伸腰,“等吧。凡人生死不过数十载,等施法的凡人死了,那一魂一魄自然就回来了。”
身后黑无常一直没再开口,白无常觉得有些异样,转过身,却瞧见黑无常挺着一张黑青脸,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你、你干嘛?又打什么坏主意?!”
“三百年。”黑无常冷不丁道。
白无常心里一咯噔。
“既如此,你把他弄回你那放着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黑无常见白无常没有反应,说完就飘然而去。
白无常回身用引魂勾把我勾住,往冥府深处飘去,走远了顿了顿脚步,回头看了看。
“是两百九十三年又十一个月……”
我被白无常勾到一个阴惨惨的石屋,没过多久就有一个尖嘴猴腮的鬼差飘进来,一副要走不走,欲言又止的模样。
“做甚么?”白无常白惨惨的脸动了动。
鬼差搓了搓手,“老大,卯时二刻晋国皇陵有一死魂,您看有没有空……”
“皇陵虽然阳气较盛,但去勾个魂也不至于腿都卖不动吧?”
“老大有所不知,那人恰好死在晋国上一任皇帝刘隆的皇棺内。这皇帝梓宫恰是阳气最盛之处,最是克阴间物,小的法力低微,请老大帮忙则个。”
“炭黑呢,为何不去找她?我可记得你们都跟她打得火热,平素有事也绝不找我的。”
“黑老大正在阎王殿帮陆判的忙,叫小的过来请您。”
白无常抬起下巴,哼了一声,道:“是何人?”
“昌兴,男,甲子年腊月生,晋国大将军,丁戌年九月初十卯时二刻扼腕而亡。”
“我还以为是哪个倒霉催的盗墓贼不慎死在了棺材里,这昌兴好端端的将军竟在装着死人骨头的棺材里自尽,倒是奇葩。”白无常笑道。
鬼差见白无常笑了,似也放松了下来,“说到奇事,我倒是遇见过更古怪之事。”
“哦?”白无常微侧脸,掩饰住自己有些八卦的脸。
“话说两年前……”鬼差见白无常来了兴致,自己也像得了鼓励,滔滔不绝与白无常说着自己的见闻。两人又八卦了一盏茶的功夫,鬼差方才离去。
冥府没有日升月落,在白无常鬼气森森的石屋里,我睁着眼,一动不动,不知站了几个春秋。
“嘿,兄弟,我回来啦。”白无常进屋,照例在我眼前挥了挥手,见我没有反应,就自顾坐下,一边脱鞋袜一边念叨。
“最近晋国出现了个放血剥皮拆骨的混蛋,专挑流浪汉、乞讨儿下手!惨死的人好多化作厉鬼,害我一天到晚没个休息,你说缺不缺德!要让我知道那混蛋是谁,等他死了我非整治整治他!”
“最可气的就是黑炭那厮,重活累活全都攒着归我做,一天到晚挺着她那张臭黑脸也不知打什么主意,尽会讹诈我。活该她倒贴人也不要,不对,是妖也不要……”亦如往常,白无常又把话题拐到了黑无常身上。
“离相?离相!”见我身子晃了晃,而后像被什么吸住往外飞出,黑无常赶紧套上鞋子追赶。
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血腥味刺激着我的鼻子,浑身上下疼得要命,还没缓过劲儿,又一阵天旋地转,我便站在了白无常的身边。
来不及思考脑袋里面的空白,我回头一看。入目的红与白瞬间刺痛了我的眼睛。
巨大的血祭招魂阵——以鲜血画阵,人骨和人皮浸于鲜血中,骨塑骨,血引血,皮造皮,以成百上千活人的皮血骨换取一人的生机。
阵眼一坐一躺两个人。
盘腿而坐之人,一头白发如霜如雪,两行红血自瞳孔而出,如怨如泣。
“他刚刚明明魂魄已经俱全。为何……”坐着的人看着躺在自己边上一丝气息也无的男子痛苦道。
“你说为何?”身着明黄蟒纱袍的男子突然出现。
“你……是你做了手脚!”
“呵,”刘篁岭双眼放出狠光,“李鬼仙,四年了,看你这么痛苦孤心甚快。你以为询意之死孤没察觉到你身上?!当日你害死询意,今日孤便教你彻底失去李相华!”
我垂着眼,视线一直胶着在李鬼仙的一头白发,两行血泪上。鼻尖的血腥味提醒着我李鬼仙已然变成满手鲜血的刽子手,可是我却生不起一丝厌恶。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好似被人泡在千年玄冰的冰水里,冻得缩成一团,皱巴巴的,揪着疼。
“走吧,死魂不得在凡间逗留。”白无常觉察到我一魂一魄已经归位,放下引魂勾,拉着我往冥府而去。我没有阻扰,任由自己被白无常扯向冥府。
这便是句号了,我知道,不消一刻世上便再无李鬼仙。我的小鬼,我一心想她一生顺遂,结果,她却过得一世坎坷。
走过奈何桥,白无常推了推我,我回过神,向白无常一揖,“老白,这些时日在冥府有劳了。”
白无常也不客气,笑着道:“那是,兄弟嘛。”
白无常见我魂魄俱全,很是高兴,正准备与我短话长说,絮絮叨叨,大吐苦水,不料一鬼差跑过来说陆判有事请他过去,白无常只得悻悻飘走。
白无常刚离去,我似有所感偏过头,一袭红衣恰好走上奈何桥。
我怔怔地看着幽火缓缓走过奈何桥,经过我的身旁,目不斜视,与我擦肩而过。
我没来由的一股恼火,左手先于大脑伸出,抓住幽火的手腕。
幽火像是心在神不在,顿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回头看我。
“你是谁?”幽火右手凝诀幻化出一簇火,“把你的脏手给我放开!”
我才猛然忆起我现在并没有披着李相华的皮囊,幽火纵使记得李鬼仙的一切,却是不曾见过散仙离相的。作为仙人,离相和幽火本就没有牵连,互不认识。
我放开幽火,“在下离相,适才认错人,唐突仙子了。”
幽火似乎无心计较,哼了一声,复又往前走去。
幽火还没走出多远,白无常便随陆判飘了回来,并拦住幽火的去路。
“幽火仙子,适才得到天庭慎司刑的公文,说幽火仙子这一世在凡间暴戾嗜血,致百余条性命无辜惨死,虽是仙子凡胎历劫无记忆时所为,但不得不罚,着小惩大诫,令冥府代为执刑,领仙子下冥府九层受百鞭玄火雷。”陆判道。
我以为凭着幽火素日火爆不讲理的性子,她是不会轻易接受这一百鞭玄火雷的,可是,幽火只是点了点头。
“哦,走吧。”
随后陆判命白无常领着幽火去受刑,我尾随了过去。
白无常把幽火绑在了受刑台,然后退出玄雷室,引动玄火雷。
“离相,你怎么来了?”白无常见到我问道。
我没有回答,透过玄雷室门口特制的透明窗往室内邢台望去。
一记又一记玄火雷抽打在幽火的身上,一鞭比一鞭重。
幽火微垂眼,咬着唇,看上去既倔强又逞强,像极了某个死小孩。
八十七,八十八,八十九——幽火还是承受不住,晕了过去。
“喂,你干嘛?!”白无常在身后叫喊。
我恍若未闻,打开受刑室的门,飞上受邢台,一把将蜷成一团晕过去的幽火抱住,将她纳入我的怀内,替她挡去剩下的十鞭。
行刑结束,白无常命两名女鬼差把幽火移了出去。然后甩给我一瓶药膏,白眼道:“看不出来你这么善心?”
我咳着笑了笑,“过奖,比不得你。”
白无常突地噎住,想了半天才嗫嚅道:“那不一样……”
“自是不一样,你对黑姑娘是心悦,我对幽火,只是二十年养育陪伴的师徒情分。”
“谁、谁心悦她、她她了!你别乱说!我怎么会喜欢那个一肚子坏水的黑炭,开、开什么玩笑!”白无常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难以接受似的,涨红了惨白的脸饶舌道。
背上火辣辣的疼,我瞟了眼蹲在墙角、自言自语仿佛陷入魔障的白无常,只得自己缓过劲后慢慢站起扶着石墙走出去。
玄火鞭鞭鞭毒辣,尤其最后十鞭,造成的伤和前九十鞭不逞多让。在冥府养伤月余,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我便托了白无常帮忙打算再进轮回井去凡间寻阴华。
站在奈何桥边,我等着白无常,不巧对边角落站着一枣红一荷绿的仙子。
“这一世不会又出现意外吧?”红衣抱怀斜眼。
“嗯,小幽子,你放心去投胎吧,我已经仔细核查过了,这一世定教你轻松度过嗔恚劫。”绿衣保证道。
“最好是。要是再像上一世那样让我……让我狼狈不堪,我就掀了你的司命府!”红衣转身欲走。
传闻幽火是司命点化成仙,司命处处纵容、包庇幽火,幽火恃宠而骄,就差没骑到身为主子的司命头上去,看来确是如此。
我在心里暗暗地想着,对面的司命见幽火要走急忙拦住,“且慢,小幽子,将这固元丹吃了。”
“吃了也不见起效,等我历完劫回去再吃吧。”
“小幽子,你化灵过早,元神不稳,修炼难以精进,必须得按时服这固元丹。”司命把丹药硬塞给幽火。
幽火皱皱眉,吞了下去。
我见白无常来了正要迎过去,却听幽火嘀咕了句“这药味还是难闻死了!”
我顿住,拿眼偷偷瞥了一眼司命——虽看着吊儿郎当、不靠谱,但目光澄明,浑身仙气,完全看不出半分邪佞之气。
我收回眼,与刚到的白无常商量如何避过孟婆耳目进入轮回道。幽火从旁经过,侧头看了我一眼。
和上次一样,我假装排队领汤,白无常掩护,我趁其不备偷偷潜进去。但是,当我正打算溜进去时,
“那边穿青衣那个鬼鬼祟祟的,我怀疑他没喝孟婆汤!”
一石激起千层浪。幽火这么一指,众鬼的视线顿时全都转到我身上。
我清楚地看到幽火把装满孟婆汤的碗一放,又借着袖子的遮挡拿起一个空碗放到嘴边,咕噜了声,放下碗,而后勾起嘴角大摇大摆走进轮回道。
在幽火拿起空碗喝时,孟婆转头看了看桌上,见到突然多出的一碗孟婆汤,立马认定我的罪行,命当值的鬼差把我拿下,然后恶狠狠的瞪着我,亲自将那碗孟婆汤往我嘴里灌。
我紧咬牙关,誓死不喝孟婆汤,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密音入耳:“我记得你了——上次把我踹进轮回井的卑鄙小人。你等着,待我历完三世劫,定要教你好看!哼!”
到底谁更卑鄙?!我一面腹诽一面挣脱束缚。
“误会,误会,这是我兄弟,他是仙人,又不历劫喝孟婆汤干嘛?我就是带他过来随便逛逛。”白无常见势不对过来拉起我,一边哈哈笑道,一边手如铁饼般重重拍着我的背。
我本来正欲把嘴中不慎被灌入的一口孟婆汤吐出,结果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一拍,咕咚一声,那口孟婆汤就顺着我的喉咙进入了我可怜的胃。
白无常拉着我离去,走了稍许,离孟婆处远了。我问道:“不小心喝了一小口孟婆汤,会如何?”
白无常托腮,“这个我倒是没碰见过,孟婆汤就是用来忘却前尘往事的,喝一碗便全忘,这喝一口,估计就忘一小部分吧。”
“……”
“我说你干嘛非得挑今天去投胎啊?”
“……”我是不会说因为生某人的气,想趁机踹一脚。
之后也不知为何,每次我一靠近,孟婆便能第一眼认出我,然后热情与我打招呼,让我根本没办法靠近轮回道。
我知我这是在孟婆那留了印象,得缓几天让孟婆对我印象淡了才好入手。于是我便飞回天庭,去黄琼仙君那讨了一坛焉支酒,准备喝酒睡一觉再去冥府。
也不知是喝多了李鬼仙酿制的清酒,还是怎的,第一口我竟觉得有些烈,不顺口。
日上三竿,我眯眯眼伸了个懒腰,下地穿衣赶往冥府。结果,白无常的一句“五年未见,我以为你放弃了”令我心头一跳,才想起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五年就这么被我睡过去了……
我想五年加上之前失掉一魂一魄耽搁的五年,整好十年,阴华才十岁,也没多大损失,就是又不能得见小团子版的阴华上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