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左咏龄战胜而还,外患平定,朝堂内部的斗争开始显现。
昌兴得左咏龄一员勇将,如虎添翼。刘篁岭隐忍不发,韬光养晦五年,似再也无法容忍昌兴扩大势力、只手遮天的局面,终于开始反击,其暗中扶持的势力也逐渐现于朝堂,与昌兴分庭抗礼。京都一片风起云涌,大雨将至之势。
宜永六年九月九,帝后决定携两岁的小太子一同前往潜光寺祭天祈福。
九月九将近巳时,手有些痒了,我看了看天儿,李鬼仙此时应该在左府后院练剑。
关上门,我正准备去左府翻翻墙爬爬树松松筋骨,却不料一个转身便与慌慌张张小腿跑来的福来撞了个正着。
“福公公,如此慌张所为何事?”福来是刘篁岭的亲信,帝后出行潜光寺不可能不跟着去,看来定是中间横生了什么枝节。
福来微弯腰喘了几口气,才尖着嗓子回道:“先生,陛下担心娘娘、太子留宫中不安全,为防万一,特命奴才来请先生入宫护娘娘和小太子周全。”
“娘娘和太子不是随陛下一起去潜光寺了吗?为何会滞留宫中?”
“娘娘今早临出发时突发腹痛,太医诊断娘娘近日不宜舟车劳顿,故而留了下来,太子年幼离不开娘娘,也留在了宫里。”
我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福来推进门,“先生,快些收拾,奴才在外等着。”
“收拾什么?”我疑惑。
“陛下得三日后回宫,先生进宫得呆三日,自是要带个一两套换洗衣物。”
“这,于理不合吧。”我虽不大关心凡间这些俗世规矩,但是外围男子不得留宿宫里我还是知道的。
“树是死的人是活的,凡事总有个轻重缓急,例外特殊的。何况陛下说了,他信得过先生,只要先生在必能保娘娘周全。”
我扶住门边的手顿住,自己觊觎他人妻却早已被其识破的窘迫,和自己的心意被人算计利用的不悦掺杂在一处的微妙心情一时萦绕心口。
“嗯。我进屋收拾一下,你且等我一会儿。”
随意收拾了一套衣物,我便随福来乘坐马车往皇城赶去。来到城门口,却见城门大开,不见一个人影,空气中飘散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铁腥味。
我夺过马夫手中鞭子,使劲抽打马令其飞快往前跑。看着皇宫沿途横七竖八倒着的死人,我感觉手脚血液霎时凝固。
近来刘篁岭和昌兴的斗争已经搬到台面,趋近白热化。此前我与刘篁岭一众已经秘密商讨过,一致揣测昌兴会在九月九帝后祭天途中下手,所以,之前我替刘篁岭训练的秘密军队都调过去沿途埋伏,秘密保护帝后的安全。
但是,从现在的情况看,显然我们只猜对了一半。昌兴的确是在九月九行动了,只是他没有选择弑君后再夺位,而是选择了更为大胆冒进的方式——直接杀进皇宫篡位后再弑帝。只是,若然如此,卧底于昌兴身边的李鬼仙不可能不知道,但她却没有将昌兴的计划说出……
我想到一个可能,转过头对福来问道:“娘娘为何突然腹痛?”
“我、我也不不不知,太医说或是吃、吃了不干净的东西。”福来看着周围倒着的死人颤巍巍的道。
皇帝皇后的吃食向来由专人查验,御膳房绝不可能上不干不净的东西给皇后吃,所以,这其中必是有人捣鬼,想必刘篁岭也是看出这一点才会担心徐询意安全,请我入宫。
刘篁岭出巡祭天,昌兴直接杀进皇宫,李鬼仙知而不告,徐询意突发腹痛留待宫中……所有的线索最终串在一起指向了我猜测的可能——李鬼仙意图在皇宫卸下左咏龄的伪装,反杀昌兴,连带徐询意一起。
驶过甬道,马车无法再前行,我直接飞身下马,沿着死尸一路朝宣政殿赶去。
远远便看见两队人马对峙着。昌兴手持玄铁重剑,着重甲而立,脸上看不出喜怒;对面李鬼仙把着剑鞘,脸上沾了血,配着她那双常年阴沉的眼,恍若厉鬼修罗。
徐询意被站在昌兴旁边的副将挟持着。副将瞪着眼,恼羞成怒地朝对面痛斥李鬼仙的背叛,并以徐询意的生死威胁李鬼仙让道撤离。
李鬼仙不为所动,我还未来得及飞身过去,便见李鬼仙朝身后的士兵摆了摆手,然后,两军交战,伴随着刀戟碰撞声,我眼睁睁看着一柄长枪从背后穿过徐询意的胸腹。
我弯下腿躲过直刺而来的长戟,一个扫腿后起身反手夺过对方的长戟,一枪刺入抽出,那人倒下,鲜血直流。
战场上的死人这几年我见多了,无心去管他人生死,我抱起地上的徐询意。她见了我眼睛亮了亮,揪住我的衣袖,张了两下嘴,就脱力放开,不再动弹。
我知道徐询意想说的是懿儿——她与刘篁岭的儿子刘懿。我合上徐询意的双眼,躲过各式攻击,把她的尸身抱到战场边缘的一角靠墙放好。
俯身看了看徐询意,我没有多做停留便往回赶。我怕我多看徐询意一会,就会忍不住厌恶李鬼仙一分。哪怕心里清楚徐询意之于阴华只是这俗世中的一劫,她死了也不过代表阴华离开了凡间又去了地府。哪怕知道李鬼仙不过是为报血亲之仇。但是,看着喜欢的人死在自己眼前还是令我难以接受。
我一边扫开向我攻击过来的人,一边向李鬼仙靠近,李鬼仙仅是瞥了我一眼后兀自战斗着。如李鬼仙讨伐蛮夷那两年每遇到攻坚战,我便伪装成士兵悄悄护在她周边一样,我本能地抵挡着一切可能伤到她的攻击,哪怕因着徐询意的死心里充满抵触。
李鬼仙带领的士兵都是半年前从沙场死人堆里活着回来的,而昌兴的亲卫队虽然有定期操练,但是显然这几年的安逸生活还是使队伍懈怠不少,所以,战场整体局势已经开始向李鬼仙这边倾斜。战斗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李鬼仙的队伍彻底压制了昌兴的队伍,昌兴在战斗结束前已逃走消失。
李鬼仙收起滴血的剑入鞘,吩咐属官搜查各处寻找昌兴。然后,我俩一前一后,她背对着我站着,沉默无言。
说起来,我俩像现在这样明着站在一处,还是五年前那个深夜,那时我俩也是整宿无言,只是我俩的关系仿若冰冻三尺,越来越令人寒心。我越来越无法猜出她的心思,越来越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
就这样站了稍许,我想到刘懿还没寻到,于是我便运起轻功往后宫的方向而去。
李鬼仙转过身,紧攥拳头,右眼湿润而充血,看着我的背影,倔强的张了张嘴,而后死死咬住嘴唇,咬得破了皮出了血。只是,我背朝李鬼仙,并没有看见。
我在皇后和太子寝殿搜寻了一遍,都没有找到刘懿,只得就近挨个着找,结果没找到刘懿,倒是在早已没人的据说是先帝曾住过的小楼边发现了鲜血和凌乱的脚印。
我心生疑惑,便敛去气息翻过墙,进入小楼查探。小楼格局很简单,没过多久我便在一间卧房里发现了逃走不见的昌兴。
昌兴正闭着眼捂着伤口,靠着床头坐在床边,似乎在闭目养神,也似乎若有所思。我进屋时,昌兴猛地睁开眼,眼里杀意一闪而过。
“刘篁岭那些山寨军是你训练出来的?”过了一会昌兴开口,“左咏龄那厮也跟你有关系吧。”
事到如今,我也不用再藏着掖着,我走到一边紫木椅上坐下,“将军果然智慧过人。”
“哼,成王败寇,不必惺惺作态!”
“将军半生戎马,拓我边疆,又助先皇减赋兴商,兴我国土,在下以为将军乃当世枭雄,一直很是佩服。”我转了转桌上的青花瓷杯,“只是有一事不解,不知将军能否替在下解惑?”
昌兴看了我一眼,没有答我。我顿了顿,径自问道:“昌隆二十四年,将军令舞姬毒害四皇子,又派人刺杀刘篁岭并嫁祸太子,令太子被废,先帝逝世时,将军已然胜券在握,皇位唾手可得,为何临阵放弃?”
听我说完,昌兴转过头,阴鸷的眼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你倒是厉害,恐怕刘篁岭终难容你。”
我笑了笑,想到自己帮助刘篁岭的初衷,笑得略微苦涩,“我本无心朝堂,待此间事了,自是要离去的。”
昌兴轻嗤一声,突然讽道:“呵,来得倒挺快。”
我亦听到门外的动静,放下茶杯,起身往门外看去。
只见本应在去潜光寺路上的刘篁岭一脸哀恸,盛怒之下摔门而入,李鬼仙面色惨白携一众将士紧随其后。
刘篁岭正要拔剑砍向昌兴,李鬼仙一个箭步挡在前面,扑通一声跪下,“陛下,是微臣护娘娘不周,致使娘娘惨死,请容许臣亲手诛杀昌兴狗贼,替自己赎罪,替娘娘报仇!”
我看着端得一副愧疚愤慨的李鬼仙,心里忍不住泛凉,事情越是按照我的猜想、李鬼仙的计划进行,我就越觉得诡异,我养的小鬼何时变成了如今这个心机深藏、戾气深重的虚伪之人。
“让开,今天我定要叫昌兴血债血偿,昌家的人一个不留,教他昌氏断子绝孙、后悔为人!”
还没等我将心底的那份凉意散去,门外又闯进一个宫装女子,她抱着小太子奔至刘篁岭面前,将小太子放下,又是重重的一声跪在刘篁岭跟前。
“陛下,我知父亲造反谋逆,大逆不道,又致使皇后惨死,罪不可恕,贱妾不求父亲生,但求您放过昌家老幼,贱妾愿与父以死谢罪!”昌容筠一边磕头一边哭求。
“滚开!以死谢罪?你配?!你屡次陷害询意,更是使计令询意落水滑胎,你以为我不知道?若不是为除去昌老贼,我早将你入罪下狱,车裂而亡!”刘篁岭怒火更炙,一脚狠踢在昌容筠的腹部,见昌容筠不为所动继续磕头,又连着踢了几脚。
昌容筠捂住腹部,额上青筋隐现,冷汗涔涔,仍继续磕头求刘篁岭。开了十来年的药铺,对于一般的隐疾小病我也略通一二,我不禁皱了皱眉头。这时昌容筠突然歪倒在地,下体一摊血染红了罗裙。
昌容筠看了眼自己手上的血,脸色煞白,抱腹蜷腿痛哭道:“孩、孩子,我的孩儿……”
我怔住,果然,昌容筠已有身孕,只是这情境孩子已然保不住。
我看了眼刘篁岭,他似有一瞬间的滞愣,而后暴起一脚踩在昌容筠的小腿上,“贱人,我从未临幸于你,这孽种从何而来?啊?你父污了这朝堂,你污了这后宫,你们父女真是好样的!死不足惜!”
事情的发展总是令人始料未及,变故就发生在须臾之间。当大家的焦点都汇聚在刘篁岭和昌容筠身上时,年仅两岁的小太子抬着小粗腿晃悠悠地向墙隔板上搁着的生锈断刀走去,一直恍若莫不关己坐在床头的昌兴却是突然扑向刘懿。
我见状立即飞去单手抱住刘懿,又退后半步,右手运起仙力拍向昌兴渗血的腰腹,昌兴显然之前伤得较重,闷哼一声被我拍向墙上的断刀刃口,昌兴作势要挥开刀刃,却在手触及刀背时不知触碰到什么机关,墙上顿时出现半米宽的暗门,昌兴没来得及反应就栽入暗门内,与此同时随着暗门重重的合上,三支银箭从暗门内嗖嗖射出。
其中一支箭正面朝着我胸口的刘懿,我心知躲不过,千钧一发之际左手抱住刘懿的手一松,刘懿坠地,银箭朝我胸腔射过,我自然不是轻言生命的,以银箭的准头,我估算过即使重伤但若抢救及时,我也不致死,只是我忘了凡人于箭上的阴险——银箭淬了剧毒。
耳边一声闷哼倒地声,一声箭矢折断声。
我感觉意识开始抽离,眼睛明明映得进视线所及的人事物但就是没有焦距,看不清。最后的一刻,我将将要倒地时,终于看清了一只眼睛,好像是,哦,就像有一年伏龙镜水里突然闯进的那只兔子,在被伏灵阵反弹的强大威压震毙时,睁得圆圆鼓鼓的红眼睛……
为什么只有一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