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认个闺女
我是历来最没神仙样却有人情味的神仙，至少，我是这样认为自己的。
说到做神仙，这并非我真实所愿，在我还是俗尘中人时，我压根并没想过有一天会做上传说“逍遥自在闲云野鹤”的神仙，有言道，无心插柳柳成荫，于是这柳啊我还没来得及插下，它自个便先成了精。
彼时我还是个富甲一方的某员外府上千金，一出生却并不大得幸，有郎中断言我活不过十六岁的冬天，我那富得漏油的爹便火燎火燎上了曲尘谷，在应承修葺祖堂、大殿以及太上帝君石像下，旬空真人一甩浮尘，眉开眼笑，我便成了曲尘谷小弟子。
这十六年过得十分朴实无华，然天生便是并不平凡的我总要找些不朴实无华的事情做，于是没少给旬空真人捣鼓些混账事，想来是我捣鼓狠了，终于某一日，被旬空真人一两句的话给谴到后山守禁地去。
也不知是个怎么回事，禁地我没守过两年，里边某名头甚响的魔女给跑出来了，旬空真人被迫与发癫魔女斗个法。
发癫魔女之所以发了癫，自然不是寻常魔女可比拟的，于是旬空真人被一掌穿心，仙元没打着反而跳出来，跳着跳着跳了一路，终于在我午睡刚醒打哈气时，“咯噔”一声被我当作鸟粪吞了下去，
往后，他一命呜呼驾鹤回阴间，而我莫名中，足聚祥云飞升去，
飞升前，我还极好心地将为祸苍生的发癫魔女打个对穿，于是来接我的仙使亦极好心地给我在册子添上一笔功德。
然仙界上的众仙僚并不好糊弄，他们皆不大看得起我，认为我这个神仙是抢来的捡来的抑或偷来的，太上帝君亦是这般认为，因此随意找了个理由将我丢回人界，这倒是有个极优雅的名字，美名历劫。
我被打下凡尘经历上几劫又回来，什么依是没改变，大伙对我简直失望得不能再透顶，太上帝君只能叹气作罢，匆匆封虚号“宿遥仙君”便算是此事了结。
我曾说过，我是个有人情味的神仙。
天界大多都是绝情绝爱，致力于修行第一的榆木疙瘩，像我这般闲来便与各路俊鬼调情，与亲近的仙友寻乐，着实不多见了。
调情归调情，寻乐归寻乐，背地里该嚼我舌根的也是不少，大多都说我没仙缘，
有没有仙缘我是不晓得的，可说我这人一生得幸那是确实的。
我那神仙命格捡来的不说，我在阴间待了不至半年阴冥司司主便睡死了，而恰巧我与这位阴冥司司主交情颇深，他正有将我养成新一任司主的势头，连各项事宜都交代完毕便睡了。
于是我甚为脸红地捧着阴冥司司主掌印登了位，做起阴冥司司主来，这一当便是三百年过去了。
如今我还在阴冥司当差，极为好命地混来一个阴冥司司主的位子，小日子过得滋润清闲，乐得逍遥，我也是认为可以一直持续逍遥下去的，也好应了我这“宿遥仙君”的名号，只没想到，这苍天不大乐意见我逍遥。
某一天我恰好从井井那儿下棋回来，我向来不擅长下棋，因此也向来赢不了，我正蹲在家门口苦闷时，听见临晏说了晦明帝君寿宴的事，
晦明帝君同我照过几次面，不大熟络，可作为一司之主并不好推辞，何况是六帝其一，于是苦闷再添苦闷，搪塞临晏去挑件得体的寿礼，一个人在庭院的亭子灌着闷茶。
许是思绪不宁的缘由，连风也吹得有些烦闷，我一杯连着一杯，一杯还未放下，低眉一瞧，一头顶总了一个小髻的小包子正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将我盯着，双手不自觉擒住我的膝盖，笑出小白牙朝我倏然一喊，“真是娘亲啊！”
我咳了一声，一面喊着临晏一面抓着她的小胳膊扯了几把，寻思将她从我膝盖扯下来，“谁家的小闺女，倒是长得水灵水灵的，就是这乱认亲的脾性不好。”
“娘亲怎么不认得我了？”小闺女抽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弯弯双眼，嘟嚷着嘴，粉扑扑的小脸倒是叫人硬气不起。
我耐下性子，将她抱起坐在腿上，顺带掐了几把小脸，“小闺女，你是哪来的小鬼么？怎跑到我阴冥司来了？”
小闺女歪着头把我看着，倏然回首看向幽静小径深处的墨色身影，点了点那道身影，“是父君带我来的。”
适才发觉，原来远处站了一人，这倒将我惊了一惊，什么人能毫无声息站在我一尺开外？
我放下小闺女，沿着小径走上前几步，看清来人，却是个长得极丰神俊朗的小仙君，发束玉冠，规规整整，墨色长袍似乎隐隐绣有瑞兽图腾，细看又看不出结果。
我顿了顿，还是放下司主的架子拱手作揖，道，“小仙俗名何须，虚号宿遥仙君，不知仙友的名号……”
“名号？”他似有诧异看着我，其脸色之疑惑比我看到这个胡乱认娘亲的小闺女更胜一筹。
我先是一愣，继而一阵滔天腹诽，
莫不是哪个刚飞升的小仙君，太上帝君还未为其封号？只是这小仙君模样长得周正俊朗，胆子倒忒肥，竟诓到我阴冥司来了。
我点头，摸着下巴看了看这位小仙君，再看看脚边这个水灵的小闺女，“莫非仙君尚未封号？”
他有些好笑地盯着我，难得弯了唇角笑道，“我名宋绝，号晖音，蒙恩众仙僚常称在下晖音帝君，不知仙友问的是哪一个？”
我自然是先怔在原地半天反应不过，缓缓回神后暗暗讪笑几声，道句“不敢不敢”。
我想这不论是哪个名号，都足矣将我及整个阴冥司震上三震。
纵观整个仙界，能称得上大能者不过寥寥六人，这其中一位名号甚响的，如今便安安生生站在我面前的这位。
我仙途尚短，却对于仙界六帝极有耳闻，六帝中对仙界有着开天辟地的太上帝君乃仙界至尊，下界那群妄想有朝一日能飞升的毛头们，在祖堂之中所供奉的便是这位开山鼻祖的太上帝君的石像。
我还是毛头中的一个，就曾以猎奇的心态偷溜进曲尘谷的祖堂瞥上两眼，然结果叫我十分大失所望，那太上帝君刻的不得正视，很是胡捏乱造。
至于另外几个帝君，我恰历劫归来那会曾遭折望怂恿，在各大帝君传道授业解惑之际，怀着好学的心思去观摩了几番，虽说结果并无例外地打起小盹，并艺术地糊了一书页的口水，但收益颇是匪浅。
譬如晦明帝君家的瓜果最是美味，聆空帝君家的仙酒最是醇正，听我得出这一伟大的真理，折望气得双腿一蹬，躺了好半个月。
然那几次前去听课，其余四位帝君皆照面照得甚透彻，却独并未见着晖音帝君，早闻六帝之中，最属掌兽的晖音帝君最是神秘，听闻他深居槐地，能见上他的，也不过寥寥那几位通天彻地的人物。
虽说晖音帝君人是神龙不见首位了些，然他这名号是如雷贯耳，他是至仙界开辟以来最接近神的仙，受千万弟子最向往的存在，自然，其中并不包括我。
神与仙本质不同的缘故，自仙界开辟以来，有多少前仆后继追求真神的仙君，然叫人扼腕的是，能成真神的至今是一个没有，神乃天地所衍生，非区区常人所能参化。
而我参不化，便再无接着参，深觉成神之路离我尚远，遂我在混吃混喝的日子里从未琢磨过这等费心思的事，然这位晖音帝君与我很不一样，他乃是彻头彻尾的仙人，平生除追求仙法真理外，便是喂喂仙兽，逗逗花草，再养养个闺女。
养闺女的盛行还是这位闲的没事的帝君挑起的，一度掀起了仙界的淘女热，一度让折望将我当闺女养。
我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打量了他这一行装，再垂头盯一眼笑得不谙世事的小闺女，倒是像极了传闻。
这世上还没几个敢明目张胆地穿绣有瑞兽的墨衣玄袍，
这世上更没几个敢明目张胆地假冒晖音帝君骗吃骗喝。
思至前因后果，我忙不迭双膝一软，多年未曾行过的大礼，当下却还能这般行云流水，真该多谢当年折望对我的多番教诲。
许是受用我周到的礼数，晖音帝君颇是满意点点头，自仙力从掌心而出将我托得站起，望向我脚边的小闺女道，“小唔儿想娘亲了，路过了，便带她来瞧瞧。”
被喊小唔儿的那小闺女应声抬起头笑得双眼弯弯，憨态可掬。
我顿了一顿，委实想不起我何时与这位传奇中更传奇的翘楚有过一夜巫山云雨，
确实没道理，有此美男在身侧，我记性如何不济也不至于会忘，更何况是仙界那几位名号当当的主。
我干笑两声，终吐出一句，“怕是帝君和小殿下找错了罢，小仙与帝君应是没那档子混账事。”
“小唔儿乃天地灵种，并非血肉所育。”晖音帝君走上前摸摸小玲儿的发顶，顺带便是向我靠了几分。
我欲要后退开半步，却见其只是看着小唔儿，神色淡漠，并未对我有何举措，于是我略略后仰着身子，笑道，“原是如此？可小唔儿叫我娘亲可更为不妥吧。”
“你感知仔细了？”他抬起头，凑得有些近。
我连连后退几步，按下几百年未曾这般揣揣的心，垂头看向小唔儿，经晖音帝君这一点拨，我才提起仙力朝小唔儿身上探，她体内确是有我的气息。
“想来你也是忘了。”晖音帝君叹了一声，“四百年前我同你照过面，小唔儿彼时还是颗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