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的人常说,我们这里水土好,好养活人。所以常见外地人来本地谋生的,却很少见本地人出去。一说出门打拼就好像受了多大苦似的,千般不愿,万般不舍。
樊荣和李军儿都瘦了。尤其是樊荣,气色大不如以前。厚厚的粉底拥在头发根儿上,看起来像是鬓发苍白,十分的显老。想想以前的樊荣,那是多精致的的一个美人儿啊!
李军儿还是想回来跟着华永利干。但他一没钱二没人手,所以华永利迟迟不肯吐口。只说等开工再说。
虽然大家名义上还都是润华的股东,但实际上,现在还跟着华永利的,就只有梅小亮一个。
华永利又不缺人,他继母的那些子女把他当神一样的敬着,不就是想从他手上分一杯羹吗?事实上,华永利已经和他的这些干亲合资包了一个砂石料场,除了供应自家的工地,还向外销售。工地上有什么挣钱的好项目,也得分给了他们。连梅小亮现在都快成了空架子了,就更别说旁人了。
春节过后,李军儿每天都泡在办公室,来的比谁都早。一见他来,我就躲在办公室,连门都不敢出。不是我势利,我只是不忍看到李军儿低声下气的样子。这人一旦落魄了,整个人的气场就都变了,见了谁都是点头哈腰的。
我想起那年,李军儿去给我处理车祸时的那副咋咋呼呼的样儿,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不,现在什么都讲提速,人的运势也是一样,这还不到十年,就又是一个轮回了。
只要李军儿一来,华永利必定留着他,招呼大家一起吃饭。我怕看见华永利翻脸不认人,但这样的华永利更让我心寒。他这是在热呵呵的回绝李军儿,让李军儿不好意思再来找他。
果然,一过了二月二,李军儿一家就又走了,听说把房子也卖了,看来是不打算回来了。我能想到一份活计对现在的李军儿来说,有多重要。那是一份希望,一条活路,证明他李军儿还没有垮。这不管对李军儿还是那些债主,都会是一个莫大的安慰。我想李军儿一定是反复的盘算过,才决定回来投奔华永利的。他以为他们那么多年的兄弟,华永利一定会拉扯他,帮他度过这个难关。
但是,华永利没有。
只有梅小亮还是没心没肺的。每天一没事,就会来我的办公室耍嘴皮子。我心里急,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装傻。我就不信我都看明白的事情,他会看不出来。就问他李军儿怎么又走了?不是这次回来不打算走了吗?
梅小亮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我看出来了,他其实什么都知道。就假装自说自话道:“走了也好!明知道是个烂泥潭,聪明的人都应该绕着走才对。”
“哪儿是烂泥潭?”梅小亮抬头看着我说道。
“你觉得哪儿不是?”我一挑眉毛道。
梅小亮盯着我,一会儿才说道:“晚上和我出去吃饭。”
“好啊!”我毫不示弱的回瞪着他。
光看表情,你一定会以为梅小亮是在说有种出去单挑,而我在回答他,去就去,谁怕谁。
我喜欢希区柯克的老电影,喜欢他设置的悬念。他会提前告诉你,主角们面临的危险,然后让危险一步步逼近。突袭的恐惧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你明知道会有恐怖的事发生,却无能为力。
这就是我对梅小亮的感觉。
华峰国际进展神速。街面上的人都在盛传华永利华老大如何的有实力,润华的房子如何的有保障。这也无形中为华峰国际的热销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连陈文生都在感叹,说现在从省里到市里,能有华永利这样胆识的人不多。说这时候还敢开工,开得起工,足以说明华永利的实力和魄力。说别人再张牙舞爪那都是虚的,没几个花的是自己的钱。
我说这城里的这股虚华风,最早大概就是华永利带头刮起来的。
“人家能花得起,你有什么办法?”陈文生说道。“人家有那个能力,为什么不享受呢?可你别人,你本事没学会,就先学着别人消费,坑亲戚害朋友借来钱挥霍,这能怨人家有钱人教坏你吗?”
成王败寇。连陈文生这样远在省城从不媚俗的人都这样推崇华永利,可以想见华永利现在声名之盛。
“我听说华永利新接了一辆一千多万的名车,因为顾及影响,所以一直没开,在车库里放着。是不是真有这么回事啊?”陈文生又问。
我说我不清楚。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现在就是一个普通的会计,一个月也见不了老板几次面。不只是我,现在的华永利远不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
陈文生是回来帮陈美萍解决她那些破事儿的。但是我还是请陈文生吃了一顿饭。陈美萍也来了。在陈文生面前更是哭哭啼啼的,给哥哥诉苦,(这会儿把陈文生当成是她哥了!)“我是活不成了!姜四要再不给我钱,我就跟他一家同归于尽!我死了也不放过他们!把我害成这样,我现在活着还不如死了利索呢!”
我一听陈美萍还是这一套,就低下头专心吃饭。
“别老说这些死呀活呀的!”陈文生的声音也是不耐烦,“现在还没到那一步呢!”
“这么没到!”陈美萍才不管你耐烦不耐烦,只管说自己的,“我现在都快被人逼死了,要账的一天打不离门,张福耀都要跟我离婚了!你说我这日子怎么过!”
“那能怨谁?!”陈文生道,“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就想着天上掉馅儿饼!你也不想想,就你那两下,能算计过那些老江湖?做了一辈子买卖,连利大摧本儿这个道理也不懂吗!他许给你的四五分利息,他拿什么能挣得出来?你自己有两个闲钱想挣点外快也就算了,还敢借了钱往里投!真是挣钱不要命了,你也不想想,钱要真有那么好挣,我们还上班儿干嘛,都坐在家里放款不就行了?”
“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不后悔吗?要早知道尿炕,我早就睡漏筛去了我!”陈美萍不服气的说道,“为什么别人都能靠这个挣钱,我就不行?要怪只能怪我运气不好,吃肉没赶上,挨打赶了个刚刚好。”
陈文生对这个不讲理的妹妹也是没一点办法,气归气,但还是留下来帮着陈美萍去要账。陈文生把陈美萍的那些债主都吆喝上,租了一辆大巴一车拉着都去了姜四的工地,一来是想给姜四点压力,二则也是想让这些人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好放下心来,不要再逼陈美萍。
去了以后,却没找到姜四。陈美萍打了一路电话,姜四都不接。这下债主们又炸了窝了,都说姜四跑了。我和陈文生好说歹说,才把人安抚住。陈文生让我和那些人在工地等着,他自己和陈美萍开车出去找姜四。快到中午了,才回来。我一看姜四也在车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陈美萍又是抽抽搭搭的,姜四耷拉着个脑袋。
“姜总,我又来了。”我上前一步对姜四说道。
姜四冲我苦笑了一面,没有说话。
“你说我们这次来要是为了庆贺姜总楼盘开盘多好。”我说。
“唉!”姜四叹口气。身上扑鼻的酒气,衣服也皱皱巴巴的。
“你把我们害成这样,你自己倒是住宾馆喝烧酒什么都不误是吧!怎么没把你喝死!”陈美萍又扑上来骂道。
“美萍!”陈文生厉声道,“有话好好说,你这就能解决得了问题了吗?”
陈美萍抹着眼泪不出声了。
不愧是从机关出来的,考虑问题就是周到。陈文生先领着一众人参观了工地,姜四一路给解说着工程进行到哪一步了。“只要钱一下来,这些……”姜四指着四周的乱七八糟的场地,“用不了一个月就能完工。你们相信我,你们的钱是肯定不会打了水漂的。要不,开发商都跑了,我还留在这儿干什么,我也早跑了!我现在也不怕老实告诉你们,我已经把我承建的这几栋楼都做了保全了,就算最后县里真协调不下来,最坏的结果也无非就是这么两种,要么,等我卖了房给你们钱,要么你们就直接要房。当然,这得等把这中间的手续都交接清楚了才行。现在,开发商在告状,业主们在告状,我们也在告状。动静闹得这么大,县里迟早会解决的,就是时间问题了。”
“这都等了三四年了,还要等?你要我们等到什么时候啊!”没等姜四说完,陈美萍就扯着嗓子吼起来。
要不说陈美萍脑子进水呢!听不出姜四在帮她安抚债主们,还挑头和姜四叫板。
“是啊!我们可等不了!谁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呢!”
“万一你这房子卖不出去呢!”
“就是!现在这房子都烂遍街了,就算你真能交了工,也得卖出去才行啊!”
“我们要你这房子有什么用?这房要是在本市还差不多,卖不了可以自己住。你在这么远个破地方,谁知道这里的楼房是个什么行情啊?”
人们又七嘴八舌的嚷嚷了起来。
“你们放心!”姜四声嘶力竭的喊道,每说一句话都像是把肚子里的空气抽干了,整个人都跟着扁了下去,缩了起来,我看着都替他觉得气短,“我说的是最坏的结果!现在县领导都出面了,一定会圆满解决的,你们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要解决早解决了,还用等到现在!”
“这种事现在多了去了!按下葫芦起来瓢,哪能解决的过来呢!”
“就是!领导们一天正事儿还忙不过来呢,谁会管你这些破事儿!”
人们根本不听他那一套,又喧闹了起来。
“我们不听这些没用的!你就说吧,今天到底给不给钱?不给我们就都不回去了!”有个男人高声叫道。
“对!今天要是不见钱,我们就都不回去了,就住在这儿!”人们跟着吼道。
“大家听我说!大家静一静,听我说两句好不好?”陈文生挥动着胳膊,喊了好几声,才将嘈杂的声音压了下去。
“大家听我说。我今天带大家来的目的,一是让大家看看这边的情况,看看你们的钱都用在哪儿了,跑没跑。再就是想让你们和这边的姜总碰个头,让大家知道陈美萍有没有骗你们,她是不是把你们的钱自己挥霍了。现在大家也都看到了,你们的钱还是有下落的,起码工地在,姜总在,陈美萍也在。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这就是好事。只要他们在,说明你们的钱就有希望,丢不了!可是凡事都得有个过程,我相信姜总要是手里有钱,绝不会被人逼成这样。毕竟你们的只是十几万,几十万,可他投入的是几千几百万!所以说,他要比你们着急的多!所以大家要放平心态,给姜总一点时间。退一万步说,就算这边真垮了,只要姜总人在,以他的能力,我相信用不了几年,欠你们的就会全部还完的。”
这一席话,说的一群人全都鸦雀无声。连姜四也挺直了腰板,不停的挪动着两只脚,像是站立难安,又像是跃跃欲试。
吃过饭,陈文生又让姜四出面约请了几位县里的领导和大家座谈。领导们知道陈文生是从省里下来的,对他甚是客气,详细的讲解了一番具体的情况。领导们的讲解也是带有安抚性的,说的好像房子的交售指日可待,我都差点信了。
这一下,债主们彻底的放心了。回去的路上,又集体为姜四说起话来。
“你别说,这个人也真算是够有本事的了!要是一般人,被逼成这样,早不是跑了就是垮了!”
“就是说嘛!你看看都被折磨成什么样了!一个大男人,浑身上下刮不下二两肉来,看着真是可怜啊!”
“就是说嘛!我们这才几个钱就急成这样,人家那可是几千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