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沈明仁一直犹豫着，自从看到夏叶的车驶入一期三栋的地下停车场。
他感到攥着的手机有些烫手，这才把它丢在一旁，但眼睛尽量不眨地看着监控屏幕。一块不大的屏幕上分出九个画面，覆盖了停车场里的各个角落。另一块屏幕上的画面也全都是一期三栋的：楼外，楼门口，电梯口，电梯内，18层的电梯口。
简直是火力全开。而且，这次他开启了存储，并用了一个备份的硬盘。
他接到夏小榕的电话说要来看看自己的房子漏水的时，他表示自己可以亲自跟她解释，但却遭到了极其温婉而有些甜腻的拒绝，以及看上去更像是附带的谢意。
虽然得知夏小榕要来，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给蒋正辉通风报信，但却不知为什么，就是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手机在自己手里攥得都发烫了，电话还是没有打。
沈明仁原本是个快乐的人，所以作为小区的保安队长，几乎所有业主，见过与没有见过的，从他那里似乎都能感受到某种愉悦。这大概是因为业主们认为有个前侦察兵领导一群保安在自己身边应该是真的得到了保安。而沈明仁也十分乐意忘却自己在军队里曾经是侦察连炊事兵的事实，转而日益相信自己是侦察兵来，从而愈发地快乐起来。
沈明仁很相信自己，也愿意相信别人，比如蒋正辉。虽然他不太愿意想起来与蒋正辉曾经的邂逅，但对从蒋正辉那里得到的自己很有可能做协警的信息，现在已经坚信不疑了。
“马小乐这小子挺讨厌，”沈明仁盯着屏幕，心里念叨着，“我得做点什么，让这小子彻底的服。心服口服。”
念叨之中，沈明仁突然体会到了“时间是把杀猪刀”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因为现在他觉得了自己有些烦躁，甚至说不上的身体那个部位的隐约的疼痛，有点像刀刃划过的样子。
沈明仁看了下表，又跟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对照了一下，“40多分钟了。”他不由地嘀咕了一句，看向旁边的手机，犹豫了一下，伸出的手停在半截，到底还是缩了回来。无精打采了很长时间的眼睛突然亮了。
屏幕上，18层的走廊上，一个年轻的女人从1801的房门里出来，手里拎着个装着不太重，但挺大的袋子。她关上房门，朝电梯门口走去。
“她换了套衣服。她来这里就是换衣服？不早不晚的，为什么要换衣服？”沈明仁想用侦察兵，或者协警的思维来判断目前的所见，因此如是地想。
屏幕上的女人进了电梯，似乎是下意识地抬头。
“是她了，夏小榕。正是先前进来，也是蒋队要找的，叫什么夏叶的女人。”他想着，“不对，是业主叫夏小榕，还是这个女人叫夏小榕？”
他的眼睛始终随着女人行进的路线，脑子里做着各种判断。
女人，在沈明仁眼里，屏幕里的这个女人，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已经走到地下的停车场，在一辆慢慢打开后备箱的车跟前停住，似乎是是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然后把手里拎着的袋子丢进后备箱里，转身走头走去。直挺挺的后备箱盖子，慢慢下落，锁住。汽车启动，沿着出口的箭头标志行驶着。
“车速有点快”。沈明仁看着出入口的监控画面，直到女人的车驶入，又驶出。
他把一直前倾的身子放下，靠在椅背上，拿起桌上的手机，把玩着。片刻，他把手机装进兜里，站起来，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走出监控室。片刻，他又回来，急切地在抽屉和储物柜里翻找了一阵，直到找着一双手套，窃喜了一下，边往手上戴着，边走出房门。
110
蒋正辉倚在车上，手里摩挲着烟斗。
烟斗没有点燃。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
两座连续的高楼有各种宽窄的罅隙。
目光是涣散的。
马小乐带着艾伦从4S店里走出来。看上去多少有点挟持的意思。
艾伦见到蒋正辉，连忙说：“呦，蒋老板，哦，蒋警官，怎么不到我办公室喝喝茶？”
他的语气阴柔得有些可怕。
蒋正辉转过身来，看着艾伦，目光依旧有些涣散，接着又低头看着地上，似乎在调整着眼睛的焦距。
艾伦似乎有些讶异。
蒋正辉抬起头，一笑，“恐怕，你要去我办公室一趟了。”
艾伦诧异，扭头看了看旁边的马小乐，又看着蒋正辉。
蒋正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为，为什么？”
蒋正辉依然是那副嘴脸，朝马小乐歪歪头。
马小乐掏出黑色雪佛兰的监控截图，举了举，“这车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里参杂着刻意的威严。
艾伦瞄了一眼截图，狐疑地看着马小乐，又看向蒋正辉，“怎么回事？”他问，“你们？”
“这车是怎么回事？”马小乐加重了些语气，又问了一遍。
“你知道我们的规矩？”
马小乐正要说什么，蒋正辉挡开了他，一把拽住艾伦的胳膊，用力架住，打开车门，刚要把艾伦往车里搡。
“等等，就在这儿说吧。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艾伦的语气里还有几份强硬。
蒋正辉松开手，盯着他。
马小乐又拿出一张没有车牌的疑似同一辆黑色雪佛兰的监控截图，举给艾伦，“是同一辆车吗？”他问，语气有点缓和。
艾伦点点头。
马小乐瞪了下眼睛，说：“说。”
“是一辆车。”艾伦说道。
“接着说，”马小乐把两张截图在艾伦的面前交替地举了两下，“接着说。”
“就是来上牌的。”
“上牌？”
“嗯。”
“上三天牌？”
艾伦狐疑地看着马小乐，又看着蒋正辉，接着冲马小乐很无辜地，但很肯定地点点头。
马小乐看向蒋正辉。
蒋正辉倚靠在车上，眼睛又望向了远方大楼之间的罅隙。
“进来的时候，这车又没有损坏？”
艾伦确实是无辜地看着马小乐。
“有没有刮擦碰撞的痕迹。”
“不知道？”艾伦摊开两手说，“那不归我管。”
马小乐沉吟地看着艾伦，“那，你上回给我们的资料里，为什么没有这次的记录？”
“我不知道。”
“那你还知道什么？”
“就是上次给你们的优盘里的，还有就是刚刚告诉你们的。”艾伦的话语清晰了起来，脸上也有了很是正常的表情，比如微笑什么的。
“你是想跟我们回去一趟喽？”
艾伦低头沉吟着，片刻，抬起头，“如果两位警官认为有必要的话。”
马小乐脸上一紧。
手机响了。是马小乐的。
马小乐掏出手机接听，然后交给蒋正辉。
蒋正辉接过手机，转身走离几步，接听。
艾伦好奇地看着接电话的蒋正辉。
“看什么看？说。”
“在这里吗？”
“你说呢？”
“我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艾伦认真地看着马小乐，目光闪烁着，放慢了些语速地说，“嗯，该说的我都说完了。”
“你真想……”
没等艾伦反应，蒋正辉走过来，用手机碰碰他的胳膊，然后塞给他，转身径自开门上车。
马小乐怔了一下，紧跟着转身走向副驾驶。
艾伦嘴角上翘了下，有些讪笑地，“马警官，”然后指着自己问，“我？”
马小乐有些不耐烦地朝他反手摆着，然后开门上车。
艾伦一直讪笑着脸突然变色，望着他们的车开出停车场，远去。
他一边转身往店里走着，边掏出电话打着。接着有些沮丧地垂首，把电话塞进兜里，加快了脚步。
显然，他有些沮丧。
111
沈明仁是个粗人。
相比前次的呆若木鸡，沈明仁这次看上去很是轻车。他凭着记忆，照猫地跟着此前蒋正辉勘察的路线画了一遍虎。
还没有散去的清洁剂的味道，主卧衣柜里少了的男式睡衣，卫生间里不见了的香水瓶，还有自己故意破坏，明确地记得并没有清洁而此时却是光亮一新的厨房地板……
他在监控里并没有看到有这家钟点工吴姐进出，而吴姐他是认识的，应该说是有点熟。还有夏小榕放进后备箱带走的那一袋东西。他回想起来监控中的种种，觉出了这里的诡异。
“真他妈的有事啊，这些有钱的熊人！”他想着，就给蒋正辉打了电话。“他叫我一发现什么就打电话的。”他给自己找着理由。同时也很欣慰，因为在他的意识里，协警应该是没跑的了。于是，打完电话的他，就一直欣慰着，等待蒋正辉的到来。
欣慰有时候也是会让人抓狂的。
欣慰中的沈明仁想象着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协警，甚或是警察，模拟着枪战，追凶，一路从卧室，走廊到客厅，一番打斗，终于气喘吁吁地制服了罪犯，从地上把他拎起，用手指仿的枪指着他，“跑，跑啊？！”他脸色狰狞，很是恶狠狠的。突然，他了泄气，松开抓住的罪犯，原地打转，手挠后脑勺，似乎在想着什么说辞。突然，他眼睛一亮，重又抓住罪犯，囫囵吞枣地念叨了一遍好像是从外国电影里看来的警察逮捕罪犯时常说的话，然后，将手里的罪犯推开，做了个收枪入套的动作，而且尽量地潇洒。接着拍拍两手，一脸欣慰地抬头扭了扭脖子。突然，他的脖子梗住。
人像上大幅的红色像绳索一样，勒住了他的脖子。
沈明仁突觉脑子拥塞，目光立刻涣散，心跳也加速起来。他感到双手发热，可加速中的心，却异常地慌乱。他似乎是被强迫地盯着画上的红色，看到的却是一片黑暗，而且是活动的黑暗。那黑暗从眼睛涌入，不断地灌向心底。在周身快速的潮热中，心却在不停地下坠。
他想扭动自己的脖子，但却被牢牢地拴住，脸上的肌肉瞬间紧绷起来。
他被钉在了原地，离那幅画像仅仅三尺的距离。
沈明仁是个粗人。
黑暗在心底纠缠，又满向周身，与潮热撕扯着，汇成一股莫名的力量在他身体里奔突着。
沈明仁开始颤抖，先是脖子，头，然后是躯干，然后是双腿。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脸色因为冲撞胀得血红。
颤抖终于冲破了他似乎是本能的抑制，沈明仁扑通倒地。接着蜷缩起来，依旧颤抖着，全身。
倒地紧缩颤抖的沈明仁是侧身的，他的脸正对着人像下方女人的半张脸。
颤抖瞬间停止了，他绷直身体，如狼般地嚎叫了一声。
沈明仁不动了。眼睛失神地望着墙上的女人。
女人半张脸，低垂着眼睑，似笑非笑。
沈明仁是个粗人。
沈明仁没有过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