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陌上公子兮颜如玉，思公子兮不敢言之。
早晨的光笼着一层蒙蒙的灰，屋外一棵红梅被打得雪白。迷迷糊糊醒来，刚离了被褥就深感一阵刺骨之意，往窗外看时还陡然下着鹅毛大雪。卫灵毓转身又钻将进被子，这样的天实是冷，实是冷啊！轻微的敲门声有致地传来，见一名穿着棉绯罗衣的女子提着一顶珐琅彩瓷点朱的暖炉凌云般地晃进来，生怕惊醒床上人的美梦。这女子比之昨个竟“胖”了不少，许不知穿了几件内衫防寒。无泪将炉子搁置在小山座上，到了衣箱中取出几件打底的绒花背心与一件纯棉造的披风。卫灵毓从被里探出头来：“小泪，如今是几更天了？”“才五更里呢，小姐再多睡会吧。”无泪眯眼笑着整理衣物。
躺着翻来覆去地就是睡不下去，“这倒是奇了，本想再多睡会，可现下却怎么也睡不着。”卫灵毓扯了那玫红色的绣花大被褥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坐起身来与无泪说话。
“今个天比昨个冷了多，昨夜里就下了抖大的雪，外面早已是千里冰封了。”无泪放好衣物后，将暖炉子转到卫灵毓这边来，扣在床沿特出的角上。这样一来，可暖了些许。卫灵毓牵住无泪冻得发红的手。“小泪，你且不用忙活了，先暖暖手罢。”无泪允诺地将手凑近暖炉旁烤着，不久就回好来了。“好啦，小姐，小泪知道好姐姐心疼我，我现在已是通身暖和了，先帮你将热水打来。”无泪哂笑着出了门，再回来时手上就多了一铜盆热腾腾的水，端至了桌上。卫灵毓着好衣后，才去洗漱。刚完毕了，又见一个女子掸着水蓝色斗篷上的雪进来，卫灵毓莞尔迎她入内。
“吟君姐姐，这样冷的天，你也不必多跑一趟的。”
方吟君顺着紫玄木的椅子坐下：“不打紧，我来找你一道去集合莫不是最好？”无泪换过一盆新炭的炉子，四人皆是用过了膳食才往藏玉宫的大殿去，所见之人寥寥无几，有几个还打着呵欠进来。“那个女子……不是我们之前见过的江砧么？”卫灵毓指着一个角落里娇弱的身影说道，江砧转过身来，化着明媚的桃花妆，整个人焕然一新的。连无泪也不禁感叹道：“果真是了，想不到这江小姐如此美艳动人呐。”
“吟君姐姐，我们去与她说几句话吧。”卫灵毓挽起她的手悄悄向江砧走去，蜻蜓点水地拍了下她的背。江砧转过来，惊喜起来嫣然一笑，露出一口如皓月般的玉齿：“好姑娘，原来是你，上次你赠我镯时，我追出去问你闺名，可你早已远去。”
“上次走是太匆忙了，也忘了同你介绍下，我叫卫灵毓。这位，是方吟君。”方吟君礼仪备至地向她屈膝行了个礼表示友好，江砧亦谦和回礼道：“姑娘有礼了。”
“倒不知您们间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了。”无泪撇嘴笑着。
“我属龙的，正年十六岁，生在末夏八月。”江砧率尔先说。“你同我一样，我也属龙，正巧也生在八月。”卫灵毓欣然乐道，她们两竟如此有缘。“那我便是姐姐了，我属兔的，长你们一岁。”方吟君喜上眉梢的样子连连笑着。三人互相护了护手，相视而笑。
“倒是不曾想过你也是进宫来的秀女。”卫灵毓洋洋笑着。
江砧道：“是啊，我与姑娘你萍水相逢，你自然不晓得我的身份。好姑娘可也是刚来了这边的？”
“你也不用如此客气的，我们既然有缘相识又有缘生辰相似，你便唤我一声毓儿，我也唤你一声砧儿，倒也不会显得生分。”卫灵毓自心里已将她当做好友，再望见她玉腕上的镯子更是定了心。
“好歹是个丞相的掌上明珠，偏要作践自己，与之些下贱东西做好友。也不知你爹平时如何教的你。”一个身穿秀女装发上垂着两条青色绢带的曼妙女子盛气凌人地喝道，身旁还跟了个窄袖素衣的丫鬟，桀骜不驯地朝卫灵毓跨来。这是个什么厉害角色，比戚惠宣的嘴还要毒上三分。
“我交的什么友，与姑娘无甚关系吧？”卫灵毓一直提醒自己要戒骄戒躁便不想与她多计较，阮湘故作姿态地往卫灵毓身边亭亭一站：“我不过是好意告诉你你自己的身份，该与谁为友，该与谁为敌，都要看清楚些。”阮湘故意引卫灵毓的视线到戚惠宣身上，江砧花容失色地垂下头，久时缄默。
“不知阁下有何杂事，恕我无闲时陪你。”
阮湘龇牙咧嘴地骂道：“卫灵毓，你不要瞧着你是丞相女儿就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跪下来求我与你结友。”丝毫没有半分大小姐风范，像市井的泼妇骂街般无赖。卫灵毓心里纳闷着：我偏实没得罪过她呀，若她真想与我交友，如此番态度，性子再好的人也不会应她的。莫非这话中还另隐含着一层意思？卫灵毓笃定地看了她一小会儿便与方江二人走到另一处，紫袖包着粽子似的棉衣裙走上高台，秀女们也都陆陆续续来齐了。
“今儿天冷，但也是极好来考验汝卿的耐力，在这宫廷宫规是最紧要的，你们就一一将所有的礼仪都演给我看一遍罢。”紫袖精神抖擞地吃着刚热的桂花酒，经上次挑选下的五十个秀女分成了两排，再互相向对方作礼，一曰稽首，二曰顿首，三曰空首，四曰振动，五曰吉拜，六曰凶拜，七曰奇拜，八曰褒拜，九曰肃拜，此乃为大礼中的九拜，常时妃嫔之间则应以万福礼为主，众人又互相作了万福。再下便是考验礼仪之理，共有一个半时辰让秀女写下礼仪之品，礼仪之源，礼仪之用，并对所谓三从四德写下文章，大谕国是以礼闻名天下的，自然事事要以礼为准，上至天子诸候、妃嫔媵嫱、王子皇孙。下至寻常百姓、市井商贾，乃至牢中囚犯莫有人不遵守孔夫子的礼念。
简阅殿内。刘旸执笔批着奏折，檀木桌上雕螭龙回貉琉璃香薰炉里点了金合欢花的香油，送来细细森森的馥郁，让刘旸心中烦躁的心得以微微平静下来。阅完折子后，叫了宦官进来准备好要拟旨。这宦官太过机灵些，心眼多着，以后保不准出什么乱子，但彼时刘旸并未找到足以信任之人，因而行事也不敢放心。宦官捧上一纸金丝罗绣跃龙云霞的圣旨而上，刘旸挥笔小纂一蹴而成，颁下旨意。此次他是要对付荔太妃李瑱，刚登基时新君要大赦天下，未能收拾得了她，可如今茫然已过了几月。暗下找个理由把她解决了，权当为自己那受苦受难的母妃报仇。
李瑱听旨意后双膝一软惴惴不安地瘫在地上，宦官笑道：“太妃娘娘，您老就好好在冷宫中颐养了天年吧。”李瑱嘶喊着：“本宫才三十岁，且与先皇育有十四皇子，按理来说，皇上可是要唤本宫一声母妃的！可如今他竟将本宫打入冷宫，皇上真是不孝！”宦官突然疾言厉色起来喝道：“放肆！竟敢说皇上不孝，陛下留你一条命在已是你要烧香拜祖宗了，你胆敢辱没陛下，小心咱家对你不客气！”
李瑱潸然泪下，宦官派了人将荔太妃拖去了冷宫，而十四皇子终生不得与之相见。才八岁的刘祚痛哭流涕地抱住李瑱的大腿：“母妃，儿臣……儿臣不想离开你，母妃，母妃……呜呜呜……”李瑱弯腰下去就被宦官一脚踹开了手，来人架着李瑱出去，李瑱撕心裂肺地哭喊：“我的祚儿啊！啊……”
被推入了重重深锁的宫苑里，几个先帝的妃子迎上前来扒着李瑱的华服，嘴里还念咒似的笑着，一下又哭着缩进了布满灰尘的桌底下。很显然冷宫的生活已经将她们逼疯了，李瑱畏缩在墙角，望着眼前飘荡的青色吊幔不禁怵惕，她可还清楚得记得蘅妃生前最喜欢穿的便是这种青色的衣裳了，吊幔如鬼魅般移动，李瑱提心吊胆地抱住自己：“不是我，不是我，你是死有余辜的，再说，你死了，不是也能解脱么……啊？呵呵……”后宫中除了给她们送饭送水的婢女太监，还未有一人敢来这冷宫看看的，因为这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人间地狱。
一个半时辰已过，藏玉宫内，文章一一交上去给紫袖看罢了，二十余人对礼的认识还未看得透彻，便被遣送回家了，在这剩下的三十余人，并排站成一字，准备下一项最重要的考验——贞！
紫袖下了令，秀女们掀开衣袖白玉臂上赫然醒目的赤朱色守宫砂完好无缺。紫袖逐个查认无误，都是冰清玉洁的好姑娘，留了话让她们继续住在藏玉宫，待刘旸颁下旨再作安排。紫袖将秀女名字，画像以及家世都整理成一叠文书，呈给了刘旸。在一众各异的名字中，刘旸的眼里却只看到了“卫灵毓”。
当即以其身份封位赐号，柳桢卿之女柳如月被封位“夫人”，赐号“庄”，移宫宝华宫。平国送来的家人子温敏雅被封为“婕妤”，依名赐号“雅”，移宫芳华殿。靖国送来的家人子聂诚妍亦被封婕妤，赐号“成”，移宫芳仪殿。姜琯侄女阮湘被封为“美人”，赐号“湘”，移宫于嘉宜宫。商贾大富之女陆瑶被封为“陆七子”，移宫行露轩。方吟君被封为“良人”，赐号“珺”，移宫云涧殿。岳国送来的家人子杨翡因其为岳国公妹妹的私生女儿，只被封为才人，赐号“羽”，移宫于摽梅楼。江砧则被封为“采女”，并无赐号，移宫凌琦轩。
便剩下这戚惠宣与卫灵毓了，刘旸并未执笔写下去，反而先行颁旨封了上述之人，旨令一下，宫中仆婢分别被派给众位妃子，收拾好了东西移居新宫。唯独剩下那两人还住在藏玉宫。
卫灵毓倦懒地侧卧在长榻上，方吟君换了一身精绣散花绫菡萏百褶曲裾，云鬓灵蛇髻上饰着银凤镂花长簪，耳垂着粉絮幽幻穆耳坠，腰间别着一块褐色的玉佩笑靥如花地进来，卫灵毓闭目盖着锦被躺着丝毫没察觉她来。
“毓儿，你倒也还睡得如此惬意。”方吟君手指一勾赏了她一个敲石子，卫灵毓无精打采地抚了额，又望将她一眼：“好姐姐，毓儿累着呢。”“我偏不信你，就是累你也得给我提起精神，现在这藏玉宫里的姑娘除了你和戚惠宣可都是被封了位赐了宫的，可你们两个却无半分被封的音信，难道你竟如此不担心么？”方吟君往卫灵毓身边淑女一坐，便像极了画上的仕女。卫灵毓掀了被子，靠在她的肩上，垂头丧气地哼了半句：“有什么可担心的。”
卫灵毓阖上眼欲将睡去，方吟君着急地摇醒她：“你这瞌睡的鼻涕虫，还不想想如何是好！”卫灵毓应付式地回答她：“好姐姐，该来的总会来的，不必强求。姐姐来说着我，你自己不是要搬去那云涧殿去么，还有这般闲时与毓儿唠着？”
方吟君喟然叹曰：“早收拾好了，不知以后还方不方便常见，你倒是要赶我走了？”卫灵毓像个依人的小猫般抱住她的手：“岂敢岂敢，你若不嫌弃，只管在这待上几个时辰……对了，砧儿怎么样了？”
“听我的那个莞草说，江砧被封了采女，现在应在凌琦轩吧。”
“我们去她那里小坐一下吧！”卫灵毓灵机一动，差点没从榻上跳下来。无泪看了卫灵毓这样子，早已去拿了披风和纸伞。话不多时，两人已出门去了。在半尺深的白皑皑的一片雪地中留下一串参差不齐的脚印儿。凌琦轩虽说不大，却十分宜人居住。江砧在房里正挽着床帐呢，听得繁溪说有人来访便出门来望，颇为惊讶：“毓儿？珺姐姐？”方吟君的心咯噔被捯饬了一下，这江砧这么快就叫自己的封号了。江砧赶紧唤她们进了屋，免得冻坏了身子。又叫繁溪去煮碗滚烫的茶来，呈上一盘果仁儿。三人便吃便聊着，一聊起来便忘记了时辰，足足聊了有两个时辰。天色将将暗下来，才晓得要回去。江砧送了她们，夜晚的风雪大得吓人。无泪与莞草执的两把伞摇摇欲坠的，而方卫两人提的灯笼也是忽明忽灭的，因着不同路了，方吟君取道回了云涧殿，而卫灵毓则回了藏玉宫。
回到了宫中，卫灵毓也是烤热了身子才休息而下的，这藏玉宫前几天还是热热闹闹的，可今夜竟是如此的冷寂。
东方泛出了鱼肚的白色，紧接着金色的阳悄悄爬上了山头，洒下一缕清晖，透过那南玄木杉雕牡丹花镂空的棂窗，在殿内留下一抹淡玄的影。睡梦中的卫灵毓许是感到了来自太阳的炙热，慵懒地起了身。
大谕后宫青玉池汇聚而下的一条明镜似的疏棠河畔，一群妙龄少女对着河镜梳妆。说来也奇，这疏棠河常年温暖，听得宫里的老姑姑们说，这是大谕开国太祖皇帝发现的一处地下温泉，叫人挖通了流经青玉池再成的疏棠河，最后就是环绕了整个大谕的皇宫了，眼前此番此景，让卫灵毓感慨万千。
后人无名氏参考大谕史书所做诗一首《彼水一方》，正是应了这般景致，也正应了卫灵毓彼时的心情。句子许是不正精辟，但自有混然脱俗之感，不拘泥罢了。其诗如下：
东方既白，彼水一方。
良有佳人，宛其如瑛。
从伊之皓，笑靥明明。
清河镜花，夭夭桃李。
燕燕于飞，心之忧矣。
姝之姊也，不可告以。
子知我心，子知我思？
匪君谖兮，谁知我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