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鸾镜正在做梦。
在梦中她又回到了她六岁那年。那时候正好是春天,屋外茂盛的青草绿的好像能滴出油来,后山的桃花也像不要钱一般开着,一团一团就好像粉色的棉花糖。在这个万物复苏,生机旺盛得仿佛下一刻就会迎来死亡的春天里,她的娘亲已经躺在病床上三天没动了,她也已经饿了三天的肚子。
她并没有想要去求助其他的村民,她虽然年纪小但是从他们看向她的眼神里,也明白他们畏惧她,厌恶她。大人如此,小孩当然更变本加厉,村里所有的小孩都不和她玩,甚至欺负她。
她拖着疲惫的小身子,漫步在后山的桃林。满山的桃花开的正盛,灿烂的好像一大片火烧云,仿佛下一刻就要燃烧起来。看着这般充满生命气息的景象,她突然感到一阵讥饿的虚弱。她摸了摸空偏偏的小肚子,又看看开的好似朝阳般的桃花,她幻想着挑花结成桃子的时候,树冠上都是沉甸甸红彤彤的蜜桃,那时候她一定要拼命的吃,撑死了也好,还要摘几个给娘亲吃,说不定吃过了桃儿她就会醒过来。可是她也知道幻想终究是幻想,等这满山的桃花都结成果的时候,她早已饿死化为一抔黄土,而她的娘亲,大概永远也不会醒来了。她在等待的其实只是死亡。
这时候桃山下走来两个人。一个清秀的小男孩牵着一个少年瞎子,这瞎子年纪很小,看着才二十岁出头。
她好奇地看着这奇异的两人组合,然后目光又集中在那个小男孩身上,她还没从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孩子,比她村子里的所有男孩,不,所有女孩都要好看。然后她就看着他们走过来,那个小男孩好奇的看着她,然后对她说:“你好可爱呀。”
真是讨厌,怎么可以这么说女孩子,当时还只有六岁的她羞红着脸低下头,还从来没有其他孩子这么和善的对待过她,这样的夸奖过她,她小小的心儿欢喜的仿佛要跳出来。
这时候她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小男孩想了想,把剩下一半的糖葫芦递给她,她小心的接过来尝了一口,真是好吃,她还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这时候那个少年瞎子问她道:“你的父母呢?”她的眼眶一下子红了起来,她虽然小可是她并不笨,她知道大概娘亲是永远也不会醒来了。
然后那个小男孩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很软很暖的一只手,他对她说:“那就和我们一起走吧。”
“好呀。”她几乎想也不想的说。
她把娘亲葬在开的最盛最美的那颗桃树下。她在她的身上铺了厚厚一层艳红的桃花,美丽的就好像出嫁的新娘,然后又覆上厚厚的一层土。这样子娘就不会怕冷了,她心中想着。
她在心中说,娘呀,镜儿这就要走了,你可别怪我,你在这儿好好呆着,饿了有桃子吃,冷了有桃花盖,以后女儿会来看你的。铺天盖地的桃花在大风下飘落下来,覆在女孩的身上,覆在男孩的身上,覆在少年瞎子的身上,热闹的好像婚礼上亲朋好友洒下的花瓣。
她左手拿着糖葫芦,右手牵着男孩的左手,男孩的右手牵着少年瞎子的左手,少年瞎子的右手拄着根拐杖,三人的身影淹没在一片鲜红如血的桃海之中。
她在这座生机浓郁得仿佛要喷薄出来的桃山上葬下了满满的一坑花瓣。
在黑暗与光线交织的铅灰色空间中,秋鸾镜缓缓睁开眼睛,枕边微凉,清亮的眸中依稀还有雪屑般泪光。眼帘低垂,她把下巴缩在被窝中,默然想着梦中的情景,也不知这几年娘亲在冰冷坚硬的土壤之下冷不冷,饿不饿,孤不孤单,想着想着,眼泪又差点落下来。这时候以前所受的委屈,无助,绝望,害怕突然变成浪潮一下子全部涌了上来,那瞬间的悲哀让她差点喘不过气来,然后那些复杂的情感又全部化成无尽的委屈。对谁委屈,为什么委屈?她也说不来上来。大概是对这老天吧,你怎么让镜儿的命生的那么苦呢?她支起腿,身子却又往被子里缩了缩,脸颊贴着被子低低抽泣起来。
然后她听到了呼吸声,熟悉的呼吸声。就在她身旁。
她轻轻侧过头,就看到多年前的那个漂亮小男孩,已经变成了清秀的大男孩,安静地睡在她的身边。
悲哀的浪潮突然宁静沉默了下来,沉凝冰冷的海水中突然开出一朵白花,然后越开越多,直至铺满整片海面。
桃山之后的故事就很简单了。在一年之后,三人在招摇山附近一座漂亮的小山村里定居了下来。虽然生活依旧清贫,但从此之后她的身边就有人陪伴,有人守护,假如半夜想娘了,她可以偷偷溜上他的床抱着他睡,假如有人欺负她,那么她知道他一定会保护她。
一直到现在。
娘,你知道吗,有人陪着一起说话,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的感觉真的很好。少女的心中已经开满白花,宁静而幸福。
风夕玦也在做梦。
在梦中他也回到了六岁的时候。那是个莺飞草长,生机勃勃的春天,他记得桃花开得特别盛。那时候他和哥哥两人正在躲避一场官司,因为有一个土财主得了绝症,风沐经不住家属的要求替那人诊治了一番,结果自然是死了,那人的家属在悲痛之下将怨愤都迁到了两人的头上,竟想要两人偿命。当时尚只有六岁的他第一次见识了人世间的险恶和人性的复杂。
山上的桃花开得真好,仿佛天上所有的彩云都降落在了这座山上。他牵着哥哥的手漫步在一片桃海之中,然后就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正仰着小脸眼巴巴的看着树上的桃花。小女孩闻声转过脸来,她的颈部长着几枚鳞片,或许是桃花映射的缘故,她脏兮兮的小圆脸也红扑扑的艳若桃花。最特别的还是那双眼睛,女孩子的眼睛异常的清澈明亮,所以世界倒映在这双眼睛之中也变得格外干净明亮起来。
他突然觉得小女孩很可爱,于是不由自主地说:“你好可爱呀。”小女孩害羞地低下了头。
小女孩的肚子突然叫了起来,他想了想,将自己吃过一半的糖葫芦递给了她,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嫌弃。
她很开心,没有嫌弃。
此时整座桃海倒映在她的眼中,乌黑发亮的眼底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她确实在燃烧,不过燃烧的是生命,要是再饿上一天就会死了。
一个在春天里等待死亡的姑娘。
这时候哥哥在后边问道:“你的父母呢?”女孩子的眼眶一下子红了起来,好像在眼底悄然绽放的桃花。他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样子,心想原来你也和我一样没有父母呀,真是可怜。从他记事起他就被哥哥抱着行走在路上,从来没有过朋友的他突然感到一阵难过,然后又一下子高兴了起来。
“那就和我们一起走吧。”他拉着她的手想也不想的说道,她的手糙糙软软的不过很好摸。
“好呀。”女孩子也是想也不想的说。
他和哥哥在树底下挖了个坑,看着她把她娘亲葬了进去。那个女人被层层桃花簇拥着艳丽的仿佛出嫁的新娘。小女孩没有哭,她脏兮兮的小脸上透着一股对整个世界的倔强。他在心中对那个女人说,阿姨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她的。然后下雪了,不是雪花,但是是花雪,在大风中落下来的漫天花瓣好像是整片桃海在为他们祝福。
这一年的桃花真的开的很好,缤纷好像云彩。
他从这座开满了云彩的桃山上带走了开的最美的一朵云彩。
风夕玦慢慢醒了过来,他的思想一片模糊,思绪还停留在方才的梦境里。后来怎么样了?后来他们找了个地方定居了下来,过了七年平静简单的生活。两个同样孤单的人相依为伴,就再也不孤单了。
“镜儿.。”他睁开眼睛刚下意识地喊了声就不由愕然住口,因为他看到的是一片陌生的天花板,这时他才恍然想起自己已经不是在家乡那座小屋里了。
“嗯。”
然后耳畔就响起了一声熟悉无比的声音。
他愕然侧头就看到两只清亮无比的眸子正定定地望着自己,就好像两朵于幽暗之中悄然绽放的倾世之花。
..
“哆哆哆”,一阵木棒敲击地面的声音。
一个瞎子拄着个拐杖摸索行走在一条狭长昏暗的通道之中。
通道的尽头是一面青黑砖墙,砖墙有前两盏青铜油灯,铜灯之间有一张寒铁座椅。
一个人坐在寒铁座椅之上。
这个人身穿一件厚重的黑袍,面容隐在黑暗之中,只露出一截削瘦的下巴。
瞎子走到那人面前,慢慢抬起头来,在灯火之下露出一张微黑英俊的脸,双目无神,赫然正是风沐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