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走了半晌,爬过最后一道山梁,迎面吹来一阵清风,风中夹杂着深秋特有的桂花香,让人不自觉放下心中的疲倦。白歌最后一个翻过石梁,看着坐在草地上的子琪,默默地走了过去。此刻,内心深处有无数个问号要在她身上找到答案。
对于子琪来讲,鲁岩是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之所以这么形容,是因为两人之间从小就若即若离的关系。
鲁岩的父母和子琪母亲一样,在蓝茉莉基地从事研究工作,只是他们的年代更久远一些。蓝茉莉基地早在六十年代的时候便投入使用,隶属总装备部,在那个精神力量高于一切的年代,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红洞”。
在当时,红洞基地汇集了国内最顶级的科学家。在这个深藏大山,不见天日的小世界里,几乎撑起军事技术变革的半边天。那时的鲁岩就是这个洞穴城市的一员,由于父母均在此工作,他与姐姐鲁飞瑶就只能随队住在基地里,忍耐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鲁中天,一个红洞基地里人尽皆知的名字,是我国早期少有的空间物理学巨匠,从事于各类物理空间及空间属性的研究应用工作。王玉英,一位性格直爽刚毅的静电动力学家,用基地里其他人员的话讲“这对夫妻的科研成果,足以颠覆美帝的战略威胁,是国防科技的中流砥柱。”
在鲁岩记忆中,红洞是个泛着幸福味道的墓穴。幸福是因为所有的童年记忆都藏在这里,墓穴是因为这里不仅与世隔绝,更是一个最接近死亡的地方。
第一次目睹生命被蚕食,是鲁岩五岁的时候,他们住在红洞基地家属区内一栋看似不起眼的两层楼房内,在红洞基地,红色的字符无处不在,时间像是一把刻刀,在目所能及的地方全都留下自己走过的痕迹。鲁岩一家住在这栋两层小楼的左半边,简洁实用的苏联火柴盒建筑让这个小楼看不出丝毫舒适,左边墙面上斑驳稀疏的雕刻着“1963”四个数字。正是这栋小二层的门牌号,在红洞基地里,所有的建筑都是根据年代数字来编号,以最大程度上兼顾辨识与科室保密。
红洞基地就像镶嵌在山洞里的一颗五角星,五个角顺着山洞空旷的地方依次延展开来,每一个角都有一条路,路的两侧都是高高矮矮的房子,有些是居所,有些则是科研室,还有些是驻扎在这里的警卫连,只有左边最开阔的洞穴下是所有工作者家属居住区,六栋四层高的居民楼沿路排列着,其后便是一排二层高的小楼房。生活配套几乎全部在与这里相对应的路的另一边。
鲁岩像往常一样,被大自己九岁的姐姐从子弟托儿所接回家。对姐弟二人来说,周遭都是再熟悉不过的场景,就连挂在洞穴顶部的大灯什么时候会闪烁几下,姐弟两人都了如指掌。姐姐牵着弟弟的手,走过小卖部,走过信箱,走过简陋的篮球场,走过一排四层楼高的家属区。路上偶尔出现神色匆匆的传信员与本就聊聊无几的家长擦肩而过,显得格外寂寥。
嗖~啪!
姐弟两人应声看去,一个身着绿色军服的躯体死死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右膝的骨骼受到强大的冲击断成三节,一条白磷磷的骨擦子呲出体外。鲜血随即涌出,顺着凹凸不平的石板路缓缓弥散开来。
飞瑶尖叫一声,捂着眼睛转过身去。鲁岩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具摔变形的躯体,眼睁睁看着血液一层层浸透深绿色的军服。
“姐姐,叔叔笑了!叔叔对我们笑了!”鲁岩左手拉着飞瑶的手,右手指着地上的尸体说道。
飞瑶从出生的那天起,就住在红洞基地,从小没有见过城市,甚至连走出基地看到日月星辰的日子都屈指可数。在这样的环境里,一直胆小、内向而孤僻,害怕看到一切陌生人,更加恐惧看到复杂的洞外世界。
“小岩,我们快走!”飞瑶拉起弟弟的手,转身就要离开。
“姐姐,姐姐!我们快去救救他吧,他在挥手叫我们过去。”鲁岩执意拖着步子,不顾姐姐的强拉硬拽,不肯离开半步。
飞瑶听弟弟这么一说,心里有一丝怀疑,是不是从楼上掉下来,只是受伤了。转念间便鼓足勇气回头看过去。“小岩!你看到了什么?”
“叔叔趴在地上,抬起头在朝我们招手啊!”
飞瑶心里一凉,顿时一股寒流从脊间窜上头顶,好似每一根发丝都在颤栗。摆在飞瑶面前的明明就是一具骨骼变形,七窍流血的尸体,从它掉下来摔到地上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挪动过一丝丝。
四周本就寥寥无几的行人才渐渐聚拢过来,围站在几米以外的地方,直到红洞基地里的执勤卫兵赶过来,简单检查过尸体后,用白布盖着抬走了。
从这一次开始,飞瑶对弟弟有了一种天然的抗拒感,再也不去学校门口接送,更不会和他一起去四周的院子里玩耍。只是喜欢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看似越来越享受独处的寂寞。
鲁中天是个狂热的学术爱好者,他对家庭的认知几乎为零,先天不懂得怎么照顾妻子与孩子,回家只是他在红洞基地里最不愿意尝试的一种行为。飞瑶经常就因为两人喋喋不休的争吵而独自坐在自家的屋顶上,整晚掉泪。
世界总是以某种神奇的方式平衡着周遭的一切,也包括鲁岩这个山洞里小小家庭。父亲在与母亲工作的时候却像换了一个人,单从技术角度去看,两人对空间、动力研究工作极度配合,总有一种不言自明的默契。
那是八十年代初的一个深秋,鲁岩父亲正式向部里提交了关于空间多样性的研究实证计划。在报告中,鲁中天将自己近二十年的研究成果悉数撰写清楚,并对这些理论上得来的可能性提出了实证性研究方案:《关于开展罗布泊空间多样性的研究》。
这次报告一经提出,就轰动了整个科学界,就连半个军方都参与到这件事的辩论中。在鲁中天看来,世界并不止眼前看到的这么简单,它复杂的使很多世界交错、堆叠在一起,就像一堆杂乱的扑克牌一样,一层压着一层。只不过现实中,这种交叠远比二维空间的累加复杂得多。罗布泊则成为鲁中天最理想的实证研究现场,至于为什么会选择这里,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及过。
辩论持续了半个月,红洞基地史无前例的热闹了十几天。就连满是灰尘数年没有启用过的招待所也被塞满各路前来激辩的专家。在鲁岩关于这一段的记忆中,往日平静的路面停满了各地开来的车辆,平日几乎无人问津的小卖部货品早已扫荡一空,时不时还能看到城里来的专家,拿着相机四处游走拍照留念,却无奈被周边的警卫拦下抽出胶卷。也许,洞里的世界对于这些外来的人是新鲜而刺激的,但对鲁岩来说,却平淡似水,品不到任何酸甜苦辣。
那次热闹过后,红洞基地像是一朵耗尽了所有生命绚丽绽放的花朵,鲜艳过后难免枯萎凋零。等学术界、军界的专家、要员离开后,红洞几乎变的比往常更加孤寂、落寞。鲁岩的父亲就要离开了,经过这次史无前例的大辩论,最终军界站在了他这一方,决定全力支持鲁中天做好最后一阶段的实验工作,调用西部军区所有资源力量配合本次行动。
那晚的离别,鲁岩一家人终于整整齐齐的坐在一张桌子上,晚餐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各自的沉默中度过的,只有鲁岩母亲时不时夹起菜,放到姐姐和弟弟碗里,然后又各自沉默着。饭后,飞瑶一如既往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鲁岩像往常一样趴在窗子上晒着洞顶照射下来的灯光。只有王玉英和往日不同,悄悄地从身后抱住鲁中天,两人沉默了许久,却各自不知从何说起。
第二天一早,基地的队伍照常出发了,鲁岩站在路旁,向坐在军车后排的父亲挥手道别,鲁中天也不知是因为不舍离开还是即将前往神秘的罗布泊而落下几滴白花花的泪水。车队就这么走了,整个红洞基地安静的像一座坟墓,每个人都躺在属于自己的那巴掌大的一片洞里,痴痴呆呆,全然没有了生活的此起彼伏。
鲁中天沉默却又显得激动,颤颤巍巍的手慢慢扶了一把吊在鼻梁上的眼睛,时不时把头转过后视窗,看着渐行渐远的洞中小城,似乎是第一次感受到家的那份牵挂。
“鲁教授,恭喜您啊!整个部队都在听您调遣……”前排开车的小谭突然打破了这份平静,将鲁中天从思绪中拽了出来。
“你是?”
“我是您这次行动的贴身保卫,谭剑士。您可以叫我小谭。”谭剑士透过车窗上方的后视镜瞄了他两眼。
“哦……”鲁中天并不想继续说下去,直到机场,这一路上,两人都彼此沉默着。
西部山河的苍凉,好似存贮了万物说不尽的伤感、凄凉。沙漠像一个牢笼,困着星星点点窸窣的杂草。再向沙漠深处前行,除了黄色的沙与灰色的天,再也看不到半丝生命存在过的痕迹。
“我说鲁教授,我们已经出发十天左右了,您这个体力可以啊!丝毫看不到困乏,不像个读书人!”谭剑士一路上总是找到各种机会,调侃那么几句。
“来之前,就为了进这个无人区锻炼半年身体,勉强还能撑得住吧。你可不要小看读书人,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鲁中天头也不回,只是抬头寻望远方。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谭剑士单脚跨出一步,隔空恍若手握重弓。
鲁中天不以为然,仍旧对谭剑士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
“队伍前边的!今日天色已晚,准备扎营,原地休息!”部队随行的王班长大声喊道。
鲁中天极不情愿的停下了脚步,嘴里喃喃说着:“又休息,夜间赶路有什么问题!这么走走停停,要到什么时候!”
“我说教授,部队可是为了您的人身安全啊!再说了,算上领路的牧民,前前后后十一个人可都是在为了你的理想来卖命的,沙漠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杀机,危险可能无处不在。“谭剑士摸出别在后背的手枪,一边擦拭一边说。
“谁让你们跟来了,我自己去就可以!”
谭剑士心中一惊,鲁教授说话的语气跟刚刚大有不同,似乎突然之间低了八度,语气中还夹着丝丝阴冷。借着月光,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张被月光照的煞白的脸,眼白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骇人。“鲁教授!你没事吧……”
鲁中天转过身,动作和白天略显不同,行为间处处透露出一股不自在。在那某一瞬间,邪祟的眼神与阴冷的表情上好隐隐约约出现过几缕奸笑。
牧民老汉急匆匆朝着士兵点火的方向挪过去,从谭剑士身旁走过时扭头说道:“怪得很!不是一个人……”
谭剑士愣在原地许久,站在寒风瑟瑟的大漠里,看着周遭一望无际的黄沙,恍惚间有些无助。
牧民老汉故意躲开鲁教授绕行到篝火的另一边,坐在火旁,掏出衣袖里的盐块,解开背囊,取出几块肉干,用手搓掉几块盐粒撒到肉干上,津津有味的嚼了起来。
“喂!你刚刚说什么?”谭剑士追过去,一屁股坐在牧民旁边。
“吃肉,吃肉……给你一块,马肉干!”
“我问你刚刚说他怎么了?”谭剑士用手指了指背靠着营火,坐在黑暗里的鲁教授。
“中邪!被恶魔缠上了,脑子里只有恶魔的唆使,他只会带来死亡,你们都离他远一点!”牧民很不情愿,边说边大口撕扯着肉干,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他的轻描淡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