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炉陈是个瘦小干练的老头，他年纪约摸四十五六岁了，鬓角的头发略微秃进去一些，眉毛浓黑而整齐，圆脸盘上，宽宽的浓眉下边，闪动着一对精明、深沉的眼睛；特别在他说话的时候，露出满口洁白的牙齿，是个脾气极为古怪的老头。后来听喜公公说，这老头脾气虽然古怪，来头却是很响的。据说他曾经是北方一家名震南北的挂炉大厨，只因为先帝微服出巡时候吃过一次他的挂炉桂花烤鸭，久不能忘，特意从北方将他挖过来。关于挂炉陈的臭脾气，据说在这皇宫里也是有名的。做事特讲究，不讲人情，人又非常固执。这种性格的人在这皇宫里很难相交到朋友。
我对挂炉烤制的东西很是感兴趣，空闲下便和挂炉陈凑近乎。我对挂炉陈问候时，他连正眼都不曾给一个，只顾扒拉他面前那坛坛罐罐。
我站在他身边看他忙东忙西，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我试图帮他收拾好桌面上的那些洒落的调味品，手刚碰到桌子就被一声咆哮吓得打了个寒颤。
“你在做什么！谁让你碰这些东西了？”
“陈御厨，我，我只是想帮你把它们收拾好。”我瑟缩着站在那里，脸上烫烫的。可是这个挂炉陈却一点都不怜惜我，“你没有事情可以做么？只会做这些溜须拍马的事情。”
我的心里顿时觉得委屈极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怕挂炉陈发现后更要骂我没用，只得低下头诺诺得听他骂。司膳房里的人都避得远远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后来还是一个藕荷色宽衣的女子，大概二十左右的年龄吧！趁着挂炉陈忙着调制那些鸭的时候，将我拉到了一旁。“挂炉陈的脾气在我们御膳房是出了名的火爆，我初来时也没少挨他的训，就连庖长他照样吼，所以被他吼过一点都不丢人。让他手把手的教人，恐怕是难呢，至少我没听说过。你要是不嫌弃，先帮我理理今天新到的菜吧，有什么不懂的我来告诉你，总比干站在他身边被骂要好得多了。”藕荷色宽衣的女子友善的一边跟我说话，一边从身旁的菜篮里拿出一个圆滚滚的茄子，用小刀削着茄子紫黑的皮。
我知道，藕荷色宽衣的女子是司膳房掌膳的一名食副郑翠姑，是个心直口快，直肠的一个主。自己初来乍到就跃居她的上司，换了一般人一定早心怀怨愤了吧。而这郑翠姑却还用那些拙劣的借口劝慰自己，我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郑翠姑忙掸了掸身上散落的茄子皮，站起身来跟我说话，“哎，对了，叶典膳你多大，我十九！”
“十七，我比你小，你叫我舒宁便可”说完不等她答话，我自顾自地拿了一个马扎，坐在她身边，学着她的样子帮她菜分类。
时间一点点过去，我也正在一点点融入这比较复杂的人群。
从郑翠姑的嘴里断断续续的知道了一些挂炉陈的消息。
从挂炉陈如何被挖进皇宫，就连陈大厨平日里最喜欢用烤大蒜下酒这样的癖好，都被郑翠姑当趣味讲出来。这些趣闻虽然听起来琐碎混乱，但是却为我提供了不少的资料。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对待那个烈性如火的挂炉陈，我并不想轻易放弃到口的美食，想吃的佳肴，要先知道它如何制作。想要赢得不同的结果，就要从细微处入手。
郑翠姑大概是看出了我在打陈御厨的主意，俏皮的吐了吐舌头，“你不会还想着跟咱们这位挂炉陈学艺呢吧？我劝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我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不知道是谁在陈御厨面前煽风点火，故意将我要学艺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说给他听，让他对我先入为主的有了坏印象。我心里明白，以陈御厨这样耿直的性子，平生最自负的就是对达官显贵好不买账，自然会将自己这个年轻新进来的宫女视为眼中钉。可是自己若只乖乖的知难而退，不仅证实了那些对自己不利的诽谤，也会让挂炉陈更加看自己不起。
所谓事实胜于雄辩。对于挂炉陈这种务实而又执拗的人，只有真诚才能让他刮目相看。于是，后面的两天里，我除了帮郑翠姑打理那些新进的蔬菜，了解应季蔬菜的存储和应季菜色果品的特点之外，还向喜公公讨了很多旧年皇宫宴会的菜谱典籍来看。每一次皇宫宴会和皇帝、皇妃们的口味御膳房都有专门的记载，作为新上任的典膳要看这些资料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喜公公将这些资料交给我的时候仍旧是以往的不温不热，只是在他身边那个黑脸小太监目光凉凉的。
我恍若未闻的低身谢过喜公公，脸上绽放一个无奈的苦笑，“舒宁初来御膳房，不懂的东西太多了，偏巧司膳房的同仁们每天又都那么忙，我怎么好意思总占用大家做事的时间呢。所以我想着，还是自己想办法能多看一些就多看一些，能自己多琢磨一些就多琢磨一些，也好早些替珉司膳分忧。”
“姐姐别说笑了。插上根羽毛你还真拿她当凤凰了？恐怕啊，就是有那一心向学的心，也没有能成大厨的脑子呢。”尖细而沙哑的嗓音，不用说正是咱们那位黑脸的小太监。，微微上扬的下颌倒像更像一只擅斗的山鸡。
“是啊，公公小哥说得是。吃到美味，要先知道它的制作，知道的多些总是不是坏处。”我看着那小太监跋扈的样子，嘴角划过一个妥帖的弧，心想，有时候及时示弱也未必是坏事。
那小太监碰了软钉子，一时也没有话好讲，只愤愤地跺了跺脚，从我身边走过，“靠边点，没事别老挡着道，你当所有人都像你似的这么闲？”
喜公公无奈的冲我笑了一下，恍若不察的微笑告退。
我知道仅仅是看那些菜肴的记录是不够的，回忆自己那日和陈大厨的交谈，婉音发现陈大厨对自己的反感是在自己叫了陈御厨这声称谓之后，显然自己在对陈御厨的称谓上失策了。原以为挂炉陈也和这宫里其他的人一样看重等级和官位，却忘了考虑挂炉陈本就淡薄名利的性子。像挂炉陈这样曾经在民间开过酒楼的厨子，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技艺，藏私的想法根深蒂固。想要得到他的信任，要拿出真诚，不管他乐意不乐意，这声师父先喊着，日子久了他也就习惯了，信任感慢慢就来了。下定决心以后，我每天有事没事的时候都会在挂炉陈面前晃，专门在他身边打转，早上喊一声“师父早”，用膳的时候也会替他盛好饭，恭恭敬敬送到他面前，说一句，“师父慢用。”
初时挂炉陈脾气很坏，用他那雷霆大嗓冲着我狂吼，“谁是你师父啊，叫的这亲，我什么时候收过徒弟啊，哪凉快哪呆着去，别给我添乱。”
给挂炉陈端上饭菜，开始不碰，我一直微笑着，重复做。他也慢慢接受了，他虽然没有好脸色也会挑三拣四，总的有了进展。见我每餐都给挂炉陈盛饭，一旁的郑翠姑也来了事，“哎，舒宁，给我盛一碗饭。”
我知道郑翠姑是帮我打圆场。我便拿起饭勺给郑翠姑添了一碗饭。慢慢的我便成了这御膳房里可以随意使唤的傻丫头了，旁人自然也会拿自己当软柿子捏。
下个月宫里要举办庆功宴，庆贺孝贤纯皇后之弟富察：傅恒平定大小金川凯旋归来，那时候御膳房忙成一团，我这个典膳自然也要当真要去侍奉皇帝皇妃们用膳。不知是如何大的场景。到那时候，若是有一丝一毫的差错，都是有掉脑袋的风险的。这御膳房的人，大多数面子上都对我有三分笑意，官位低的见了我也还会恭敬的喊一声叶典膳，但是，恐怕就连那最不起眼的膳生，也是等着看我的笑话的吧。”半晌回头，我给了翠姑一个自嘲的苦笑。翠姑，一双无措的眸子略带关切的看着我。想说什么，终归没有说出来。即便是活泼率真如她，亦是被这皇宫内院束缚了年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可是再多的同情终归不能将他人的命运替代。再多的关心，也只是徒劳了一桩心事罢了。
这世上又有什么是容易的呢？明明知道用润物细无声似的办法来感化挂炉陈这样的老顽固是多么渺茫的一件事，我知道，这么一件事都没有耐心去做，何谈生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