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皇甫萃一拳击在桌上,震得那八角楠木桌咯吱了一声,也不知道哪里裂开。“看那厮生得一副好皮囊,原来也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大好的一条人命,难道就只值两百金贝么。”
李道子品了口茶,幽幽道:“可不是只值两百金贝么。”
秦卓和皇甫萃听得愣了楞,片刻才回过味来。这几月,有多少人因交不起入城的缴费,被他们挡在城外,流离于荒野中,也不知那些人如今是死是活。一条人命,可不是只值两百金么。
细细想来,自己和城主所做的事,也不过是行的委婉了些,五十笑百,又有什么资格去训斥苏沈之流呢。
“两位将军不必介怀。心善之人行无奈之事,必为天恕;心恶之人行逆德之道,必有天收。”朱六娘方才一直抱着韩栩侍在边上,看到两人面露愧色,心有不忍,不由出言安慰。
皇甫萃叹气道:“借娘子吉言了。”又去问秦卓,“后来呢,你们就这么回了不成?”
秦卓两手一摊,道:“这就要问李道子了。他和城主入了苏清的厢房,厢门紧闭,在里面呆了有大半个时辰,也不知是说了些什么。我只见城主出来时一脸铁青,照面都没和我打,便自顾自回文玉堂了。李道子让我差人好生收敛了那女子的尸体,出苏府往市集挑了副上好的楠木棺,又购了些吃食,这不就送这孩子来这儿了么。”瞅了眼李道子,问道:“李道子,老秦我也好奇,你们三人在屋中呆了大半个时辰,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李道子并未答他的话,却朝一边的朱六娘问道:“我听娘子的口音,可是帝都人氏?”
朱六娘行了个万福,道:“回道子,娘家确是在鄣城。”
李道子道:“看娘子的举止谈吐,可不似小户人家的儿女。方才听秦角长提起,娘子姓朱,这帝都朱姓者甚众,但若说有甚么富贵人家,老道知晓的却只有那位……”
朱六娘柳眉一皱,黯然接道:“道子猜得不错,只是六娘是旁亲叔伯的庶出,也不是甚么显赫的身份,并不是要刻意隐瞒诸位。”
李道子笑道:“娘子放宽心,老道我可不是要刨根问底八卦你的家氏。只是娘子你长于帝都,又是氏族人家的儿女,可曾听闻过这‘三侯争储’?”
皇甫萃忍不住插嘴道:“三猴争甚么?我倒是听过说书的讲真假猴王……”
众人被他逗得一乐。朱六娘抿嘴笑道:“前两年回娘家探亲,住了月余,闲时倒是听叔伯们提过。”
李道子正欲再说,却见岩旭端着一大盆的鱼汤上桌了。他哈哈大笑道:“灶王爷提醒的正是时候,饭桌之上莫议朝庭事,莫议朝庭事啊。”
皇甫萃撇嘴道:“老神仙,你这作为,就好似茶馆中说书的,今儿个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明儿个就已经卷铺盖走人了,书听到一半没了下文,真让人好生懊恼。”
李道子抹嘴笑道:“你若是想听下回也成,去窖中取两坛‘锦波香’来再说。”
皇甫萃恍然道:“我当什么灶王爷这等灵验,原来是老神仙肚子里的酒虫在叫唤了。”说罢就去窖中取酒。
这数月闭关锁城,城中粮食早已告竭,再者余峨城又无空行驿站(注1),这就几乎断了与外界的联系。无粮何来的酒。也就这宅子原本是开酒坊的人家,被皇甫萃无意中发现窖中还存着十来坛。李道子知晓这事儿,便三天两头借故来访,讨些酒喝。
秦卓解开那牛皮纸包,包的也不过是小半只烤灌鸠,十几个糙米面的馒头,歉道:“现在也置办不到什么好吃食了,大伙儿将就着吃吧。”韩老四想到包裹之中还有些面饼肉干,也拿出来,蘸着鱼汤吃,味道竟也不错。”
李道子唤朱六娘、韩老四等人也一齐坐下,道:“几位在外面呆的久了,虽未染瘟症,却不免有邪气入侵。《本草》上说珠鳖甘酸无毒,食之辟疫疠,你们多食些自有好处。”顿了顿又道,“我观察几月,发现这星湖中珠鳖甚多,城中百姓也多有捕食,余峨能逃过这场劫难,多少和这有些关系。”
皇甫萃不耐烦的道:“李道子,这酒你也喝了,倒是和我说说这三猴什么的怎么回事儿,这和姓苏的有有什么关系呢。”
李道子品了口“锦波香”,嘴中兹兹有声,这才道:“这事儿说来就话长了,得从我们当朝帝上说起……”
当朝泰和帝轩辕高阳氏,姓姬名赤,字金册,登基数年,未有子嗣。巷坊间传说他弑兄而立,遭了诸神的惩戒,这才断了香火。
依轩辕祖制,帝上在位,需立储为续,传承王庭。因而自泰和帝登基以来,挑选贤人为储,就成了大霖王庭的头等大事。
泰和帝自己心中的人选是四弟南禺王姬然之子姬斯,自小便寄养在身边,喜爱之极,稍大点就封赐爵位为鹿吴侯。朝中权臣武将皆属这一派。
另一呼声极高的人选,是中洲逐鹿城中山王的长孙,合谷侯姬典。据说这姬典年少有为,在中洲素有贤名。中洲为轩辕王庭的立朝根本,各大氏族的发祥之地,再加上中山王乃是先帝霖文宗的胞弟,血脉纯正,自然也是一呼百应。
最后一位,是当今武宣王姬昊之子,洞庭侯姬断。宣武王姬昊在民间声望极高,据说这姬断也承其父之风,深得百姓爱戴。
韩老四听到这里,忍不住唠叨道:“宣武王那自是极好的,当年瀛洲兵变,我们朝洲的军队差点都要被常无恙的东夷兵赶到慕天海里去了,若不是宣武王挂帅来援,恐怕这朝洲就是东夷人的天下了。”
众人点头称是。
皇甫萃道:“原来是这么个三侯争储啊,我还以为是猴子打架呢。”想了想又道,“老神仙你拐弯抹角的说了这么多,这个和苏清那厮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道子道:“自是有大大的关系。我且问你,你可知当今王庭权臣第一人是谁。”
皇甫萃挠头道:“你问我这个,可是问到门板上了。”秦卓笑道:“大小也是个武官,你这官儿啊,也不知被当到哪里去了。当庭的第一权臣不必多说,自要首推仲裁内庭左相、平原氏东方承啊。”
李道子叹道:“不错,如今东方承权倾王庭,又有南禺王姬然、国师空灵子从旁边相辅,可真是奏章不达君案、政令不出龙山了。这轩辕王庭的天下,几乎已经成了他平原氏东方家的天下。”
岩旭道:“师尊,你这是喝多了,又开始胡乱说话。”
李道子凄笑道:“是啊,酒真不是个好东西,老道我酒后妄语了,诸位也就这么一听,出了这屋子可莫要传扬。”
秦卓笑道:“那是自然。话说回来,这苏清莫不是东方承的门生,或又是子侄甚么的?”
李道子面上露出尴尬的神色,道:“那倒不是。哎!说来也是我们道门不幸。你们可知当今国师空灵子,俗家姓甚么?”
皇甫萃一拍脑瓜子:“莫……莫不是姓苏?!”
李道子道:“正是。据说是和一位歌妓所生,在帝都中也不是甚么秘密了。我常年在外游历,呆在帝都的时间甚少,以往倒也没有亲眼见过这位苏清苏少爷。据说这人年少有为,政事上也有些本事,在天工局挂了一个承造监的职务。只是为人自命风流,年近三旬了也不曾婚配,占着国师的权势,在帝都可是祸害了不少良家女子。国师中年得子,对他甚是溺爱,总是出面摆平,事后也从不责罚与他。”
“听说去年是惹到了一位神农氏呢还是祝融氏家的女眷,出了人命官司。这种几千年的大氏族底蕴深厚,国师也护他不得,只能下令贬出帝都了。我初来余峨城时,只听曹城主说这里城主也叫苏清,也见过几次,并未深交,想来山海九洲之大,同名者甚多,也未将两者联系到一起。”
“直至这孩子说姐姐没掳走,送于苏守令,我心中才生了一丝怀疑。途中向曹城主问及苏清来历,却是去年从帝都迁任的,这才急急的赶到苏府,不想还是出事了。”
“方才在那厢房之中,我问那苏清可任过天工局的承造监,他也是个聪明的人物,当即也就大方的承认了。曹城主听闻眼前这位乃是国师公子,哪里还敢在兴师问罪。莫说只是一个富家女子,就算是大氏族人家的小姐,他苏清也不过是被贬到地方暂避风头,一个小小的余峨伯又如何奈何的了他。”
言罢,抚须朝秦卓叹道:“秦角长,我说句对余峨伯不敬的话。余峨伯除了沉迷金银之物,品行上到也无甚么大亏。但若说为了一个平凡女子去得罪当朝国师,他还真没有这份胆量。”扬身自灌了一大口闷酒,郁郁道:“老道我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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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空行驿站,用于鹏舟停靠休息的站点。通常修建于高山上的开阔地带,便于大型鹏舟起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