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老四寻得李耀的钱袋粗粗数了数,约莫百来多金。又去黑衣人身上马骑上搜缴了一番,得了五六十金,离两百金还差一点。无奈,只有再去搜那黑衣首领的身。
那黑衣首领看似伤得很重,但也只是暂时晕厥了过去。韩老四知道他武艺高强,要是被惊醒,就算有伤在身,十个韩老四也不是他的对手。不过经历了这番生死,韩老四的胆子也大了许多。凑不齐两百金贝,在这瘟疫肆虐的山野之中横竖也是死,不如搏一搏。
畏畏缩缩地在黑衣首领怀中摸索了一番,掏出不少物事。其中一块铁制的牌子和李耀递给他的那块有些相似,不由好奇,拿起粗略端详了一番,只认得上面刻着的一个大大的“贰”字,其它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又翻看钱袋,不由心中大喜,只见其中有两个大锭,七八个小锭,外加其他铜钰银等零碎钱贝,足有三百多金贝(注1)。
韩老四看看天色,隐约在黑云中能看见太阳映射出的红光,金乌西斜,算来应该是申时前后。韩老四知道现下深处山林之中,多有野兽蛇虫,夜宿并不安全,不由得加快了手脚,从马骑上收集了干粮清水等物事裹了两个大包,又从中挑了两骑比较健壮的,一匹用来驮物,一匹自骑。
韩老四依稀记得来时的方位,往南十余里地,便是沿海而建的朝洲官道。他来时惧怕官道上的病殍遍地,更惧流寇劫道,但现在身骑快马,情境已经大不相同。想来今夜只要寻个安妥的地方睡下,明日一早沿官道快马加鞭,两骑换乘,日落之前就能到那余峨城。
腰间沉甸甸的金贝,胯下健壮的马匹,怀中“失而复得”的孙儿,让韩老四对未来的日子有了些许盼头,前路未知的旅途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可怕了。学着李耀的手法,将韩栩裹在胸前,认准方位,双脚一夹,策马缓缓向南行去。
韩老四往日里除了打理铁匠铺的生意,闲时也会去曹夕集上的戏园子里听折子戏。他虽不能读书识字,然而戏文听得多了,其中提及的历史人文,他也知道不少。
戏文上说,两千年前轩辕黄帝一统天下的时候,世界本是一块相连的巨大陆地。后来黄帝年迈,退位让贤,众部落便推选其长子少昊为首领。少昊不从,举贤颛顼,即高阳氏。后六年,炎帝旧臣共工反叛,与颛顼大将祝融决战于西极不周山,共工败,怒触不周天柱,导致九天西斜,洪水灭世。年迈的轩辕黄帝倾尽天下神魔之力,亦难阻止天河倾泻。世间低矮之处为洪水淹没,唯有高大的山脉浮出水面。所谓“山之尽头亦为海,海之绝处还复山”,才有了现在山分海隔的九洲世界。
韩老四寻思要去余峨城,又想起一段提及余峨的戏词,横竖这一路上百无聊赖,便不由哼唱起来:
“那少昊,欺我高阳无依仗,四征瀛洲乱德常,
无奈何,愤起雄兵十数万,东渡神洲正朝纲。
跨东洋、战空桑、破峄皋,
笑谈流沙三百里,葛山澧水烤珠鱼。
过余峨、登姑射、望云流,
西庭雄关千百座,难挡东夷好儿郎……”
韩老四哼的是《武帝西渡》的桥段,说的是当朝霖武帝姬丞开国故事。姬丞一生充满传奇,加之是霖朝开国之祖,一百多年来戏曲演义,对其传颂极多。
山海3671年桃月,姬丞领东夷国十万雄兵西渡,半月内连占东长城外空桑、峄皋、余峨三座大城。又用三日时间大破东长城姑射关,入关后半月攻占仙流、剑流两座卫城,最后围攻朝洲郡城云流城八日而破,速度之快兵势之盛震惊九洲,亦为灭景立霖打下坚实的基础。
韩老四哼得正起劲,忽听得身后有个嘶哑的声音道:“老头儿真不知羞,好好一折子戏,调子被你走得七上八下,难受死我了!闭嘴闭嘴!”
韩老四回头一看,吓得通体冰凉。只见身后不是别人,正是被李耀一膝盖击晕的黑衣首领。
黑衣首领也驾着一骑黑马,脸上蒙着的黑巾已经揭去,七窍渗出的鲜血似是被胡乱摸了一把,一片模糊。一对鹰眼目光略显呆滞,摆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看去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韩老四吓得浑身僵硬,牵着缰绳的手都不听使唤了,只能由得那马自顾自的走。
黑衣首领嘿嘿嘿了几声,策马追上来,和韩老四并骑而行,探过头笑道:“老头儿,这个调子应该这样唱——那少昊,欺我高阳无依仗,四征瀛洲乱德常……乱德常,乱德常,来跟着我唱,四征瀛洲乱德常……”
韩老四听他唱的有模有样,却和自己往日在戏园子里听得的腔调大不一样,应该是别洲的流派。山海九洲地域宽广,语言多有不通。即便是轩辕王庭治下的五洲,也是方言林立,同一出折子戏也不免分出各种流派的唱腔。但韩老四知道这黑衣首领的厉害,这时哪里敢和他理论这些,只得跟着附和,咿咿呀呀的学唱了几声。
那黑衣首领听着高兴,嘿嘿笑道:“是了是了,这般唱法才对,我教你下一句——无奈何,无奈何……无奈何?什么来着。”忽然双手捂住脑袋,面露痛色,“无奈何……记不起来了……无奈何……怎么记不起来了!”
黑衣首领如癫如狂,双手不断的击打自己的脑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怪声怪气的唱起戏词来。胯下的黑马被他这番折腾受了惊吓,载着他撒腿往林子里钻去。林中牡荆、梓树长得茂盛,那一人一骑几个腾跃就失去了踪影,只听得黑衣首领沙哑的唱腔道:“笑谈流沙三百里,葛山澧水烤珠鱼……烤珠鱼,烤珠鱼,珠鱼好吃,其状如肺而有四目六足,有珠,其味酸甘,食之无疠。马儿快快跑,带我去葛山澧水捞珠鱼……哈哈哈哈……”声音越行越远,直至细不可闻。
韩老四看的一脸惊愕。瞧这黑衣首领的模样,竟是疯了。
韩老四哪敢在做停留,驾着两骑马匹往山下疾奔了半个多时辰,这才冲出了林子,遥遥望见山脚临海而建的栈道,才安心不少。此时天已完全放晴,一抹夕阳悬在山海交接之处,反倒是这一天中光线最好的时候。
韩老四不敢太过靠近官道,借着夕阳余光在半山腰寻得一处凹陷的岩壁,勉强能遮风挡雨。他也不敢生火,反正大雨刚过,草木尽湿,也生不起来。安顿好两骑马匹,吃了些干粮,就要和衣睡下。
岂料刚眯上眼,怀中的韩栩又醒了,哇哇的哭个不停。
韩老四料想小家伙应该是饿了。他独自照顾孙儿一月有余,已经有了不少带孩子的经验。掰了半块白面干饼,用清水泡软了搅拌成糊状,用手指蘸着一点点喂孩子吃下。韩栩胃口极好,将面糊吃的干干净净,打了几个饱嗝,不多时又懒懒的睡去了。
这一番折腾又是大半个时辰,天色已是全暗。韩老四这一天经历了生死惊吓,精神早就疲惫不堪,靠着岩壁坐下休息,不多时脑袋一歪,鼾声如雷。
良久。
黑暗中,一只合窳从林中窜出,低头嗅了口气味,举目四望。合窳只喜食活物,这只合窳吃了十几天的虫蛇,今天终于嗅到了活人活畜的气味,便一路追踪过来。
韩栩不知何时又醒了,眼睛望着星空,咿咿呀呀的不知说些什么。合窳听到声音,往这边寻来,边走嘴中也边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竟也似婴孩一般。
合窳走到近身,张开血盆大口,作势就要咬下,忽然对上韩栩的眼睛,整个身子一僵直,继而松弛下来,就地伏在韩栩身边,一人一兽,四目相对。
韩栩伸出小手去够合窳,合窳顺从的俯下头去,任由小手在颊处抓挠,赤色的尾巴摇得欢快,竟似很享受的样子。
一人一兽咿咿呀呀的玩闹了许久,直到韩栩玩累,迷糊了双眼。合窳用头拱了拱,把小家伙推回到韩老四怀中,这才悄无声息的潜回林中去了。
韩老四睡得死沉死沉,浑然不知睡梦之中自己已经在鬼门关里转了一圈。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已过了辰时。韩老四收拾完行装,又草草祭了爷孙两的五脏庙,便策马下到栈道,往西驰去。
九洲栈道始建于轩辕王庭最鼎盛的华朝仁宗年间,距今已有一千四百多年的历史,后经历朝扩充,连绵数万里,贯通九洲大部分的山屿。栈道多依山临海而建,以铁木为桩,石条铺垫,无论行车过马都甚是平稳。
时下走的这条朝洲官道,乃是连通朝洲关内关外几座大城的王庭要道,因而建得也十分讲究。宽度足有七八庹,并行三车也不会显得拥挤。加之历年修缮,路况极佳。
韩老四挑的两匹马均算得上是上品良驹,一路行来跑得轻快,两个来时辰已跑出百里开外。途中蓝海青山,奇峰浅湾,风景秀绝。只是路边常见有三三两两的饿殍病骸,偶尔路过几处屯集,望去也是一片寂静,毫无生气。百多里路,竟不见一个活人。
韩老四已过知命之年,身子骨早已大不如前,这几个时辰的奔波,整个人累的似是散了架般,小腿伤处也开始隐隐作痛起来。他又不敢稍作停歇,生怕怀中的韩栩也和他孙子一般,又被这些病骸传染了瘟病,只得咬牙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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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金贝,轩辕王庭的基准货币,用一钱重的赤金制成的贝形金属硬币,称为一金。前文所述的铜钰银贝,分别为用一钱铜、铜银合金、银所致的贝型金属货币。一金等于十银、等于一百钰、等于一千铜。小锭为一两赤金所制金锭价等十金,大锭为一斤赤金所制金锭价等百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