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午时,东夷海上的乌云又重重的压上来,闪电轰雷,天色渐暗。
朝洲的荷月便是如此,午后多有雷雨,几乎无一日例外。韩老四暗自叫了声苦,却又毫无办法。
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落下来,砸在脸上生生的疼。韩老四压低身子伏在马背,护住怀中的韩栩,尽量不让孩子淋到雨水,也顾不得驾驭坐骑了,由得它在雨中奔驰。
好在官道左右两侧木桩,每隔十庹都镶嵌有荧石,在雨幕中幽幽透出荧光,连成一条串珠长廊。这本是为了方便黑夜中的行商识路之用,在朝洲这时常雨幕遮日的地方,更突显其重要。
两匹骏马显然也是经过训练,并没有因为失去了韩老四的御驾而放缓速度,依旧顺着光线,自顾自的赶路。
在雨中行了二十余里路,雨渐渐小了许多。韩老四忽听到前方风雨中传来一阵弱弱的人声,心中又惊又喜,侧耳细听,似乎是人的哭声。行不多时,瞧见前方不远处一辆马车歪倒在路上,拦住了半边的栈道。人声越发清晰,听着是个岁数不大的孩子在不住的哭啼。
韩老四不由得多长了个心眼,将绑在马上的一柄马刀翻出来,提在手中。他一路逃来,路上设局伙骗,杀人劫物的事情也见了不少。这场瘟疫一起,朝洲东部顷刻之间成了人间地狱。苟活下来的人为了活命什么都敢干,小心一些总是不错。
行到近处,才看清那四轮马车跑脱了一轮,这才斜栽在地上。那马车中,躺着一位青衣少妇,半眯着眼睛,轻轻呻吟。还有一个小孩趴在少妇怀中,不住的抽泣。
韩老四环顾了下周围,看四下空旷无物,也不见有“埋伏”的样子,放心了不少。探头朝车里问道:“出甚事了,摔着没有。”
那少妇和孩子听到声音都是一惊。少妇睁开眼睛,看到韩老四手中握着的马刀,吓得慌忙把身边的孩子护在身后,拿起身边的一柄剪子护在胸前,道:“站住!莫要过来!”
韩老四急道:“小娘子莫怕,老汉俺可不是歹人。”将马刀绑回鞍上,摆了摆空着的双手。
那少妇强打力气喝道:“你休要骗我。你身后那匹马上还藏着一人,当我没看见么!”
韩老四奇道:“都是些杂碎的物事,哪里有什么人……”回头往身后那匹驮物的马上看去,吓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怎么……怎么又是你……”
只见那马上除了两大包杂物,现在还倒躺着一个精瘦的汉子,睁着一对鹰目傻乎乎的笑道:“小娘子莫怕,老汉俺也不是歹人”。不是那黑衣首领还能是谁。
他人本就瘦小,躺在这两包裹间几乎遮住了身形。韩老四记得在出发之前打点过行装,并未看到他在马上。之后一路疾驰并未停歇,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摸上马的。不过韩老四见识过这黑衣首领的本事,想来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韩老四知道这黑衣首领被李耀一膝盖顶坏了脑子,一惊之下,倒也不是很惧他。朝那妇人道:“一个路上遇到的疯汉子,会些拳脚功夫,老是跟着俺。轰又轰不走,只能由他跟着。”
妇人见韩老四一脸面善,再看那黑衣首领,虽双目生得骇人,但一脸的疯癫之相,看着也不是歹人,悬着的心也放下不少。
听得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老爷爷,娘亲把东西都省给宴宴吃,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您能给我们一些吃的么。”从妇人身后探出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脑袋,约莫四五岁的样子,大眼翘鼻,生得甚是可爱。”
韩老四笑道:“有有有,我给你取去。”下马去另一匹马上的包裹里翻找,取出一些面饼、肉干还有清水。黑衣首领趴在马背上看他掏出食物,伸手就抢了一把,傻笑道:“好你个糟老头,吃食藏得这么好,难怪老子摸了半天也没摸到。”韩老四也不搭理他,将剩下的干粮递给车上的母女。反正从他那伙黑衣人身上收缴了不少,够吃个十天半月的。
那唤作宴宴的女娃儿接过干粮道了声谢,先递给妇人道,“娘亲先吃!”显得极为懂事。
韩老四赶了三个时辰的路,也是滴水未进,蹲在马肚底下,也草草吃了些。妇人见他淋雨,过意不去,道:“车舆虽小,却也能遮些风雨,大叔过来避避雨吧。”韩老四道:“无妨,这雨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停,此处也不是久留之地,还是快快赶路为好。不知小娘子要往何处?”
那少妇道:“正要去关内投奔表亲。”
韩老四道:“都说东长城七座关卡都已封锁,恐怕是进不去关内了。”
妇人听闻这话失了主意,急道:“那可如何是好。”
韩老四安慰她莫慌,将余峨城的情况和那少妇说了,邀她一同前往。少妇已是走投无路,自是千恩万谢的答应了。
韩老四将怀中的韩栩解下,交给少妇照顾。又查看了一番马车,发现只是一只前轮轮轴开裂,其他并没有什么损伤。拉车的是匹上二十年的老马,不过看去也还算精神。
修补轮轴这等事儿,可是韩铁匠的本行,寻得边上滚落的轮子,用刀柄敲打了一番,勉强能凑合着使。只是这马车少说也有两三百斤重,歪倒在水中,若是不能抬起扶正,车轮也按不上去。韩老四一时又找不到趁手的工具,只能让一大两小先行下车,自己试着用石块木板支撑车身,但始终不得法门,试了几次也扶不起来。
正发愁中,却见那黑衣首领慢条斯理的跳下马背,嘲笑道:“糟老头子靠一边去,让你瞧瞧老子的手段,免得你说老子吃白食。”单手握住车梁,稍一使力,几百斤的车身就被他轻而易举掀起了一边。
韩老四敢忙上前按上车轮,又叮叮咣咣敲打了一番,总算是修好了马车。又将自己的两匹马解了鞍具,也套上车辕,招呼众人上车赶路。
黑衣首领并不理他,自己攀上马车顶棚,躺倒就睡。青衣妇人过意不去,朝韩老四道:“外面风大雨大,还是请大哥进来坐吧。”
韩老四指指脑袋,微恼道:“这人脑子坏了,莫要管他。你也见过他本事了,摔不死的。”坐上马车前面的板子,喝了声驾,载着一车五人,策鞭西行而去。
马车的速度总要比骑马慢了不少。韩老四估摸着离余峨城也就剩五六十里的路程,倒也不急着赶路。一路上闲着无事,将自己的逃难经历和青衣少妇说了,只是昨日那段事情瞒过不提,说韩栩是自己的亲孙,乳名唤作韩伢子。
青衣少妇也自报了姓氏,道娘家姓朱,在家中排行第六,让韩老四可唤作她六娘。说完便沉声不语,只是靠着车舆发呆。
宴宴在一旁和韩栩玩的不亦乐乎,拿一个木制的玩偶逗他,每每韩栩的小手要碰到玩偶的时候,就马上抽开,作弄得韩栩的小脸一脸的懊恼之色,几欲要哭出来,咿咿呀呀的喊个不停。韩老四和朱六娘看着有趣,不由得都笑起来。车内尴尬的气氛也缓和不少。
走了又有两个多时辰,马车拐过一个山脊,前方地界豁然开朗。
只见两道弧形的绝壁,临海圈出一个开阔的海湾。此时大雨已停,海中淡淡的泛起一缕云雾。西斜的金乌照在绝壁一侧,光滑的岩壁反射出金光,将整个海湾映得金碧辉煌,宛如仙境。
宴宴哪还有心思继续逗韩栩玩耍。只顾将头探出车窗,一路指指点点,让朱六娘看这看那。
“大城!娘亲快看,大城到了!”
顺着宴宴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两道绝壁交接的山谷中,一条川河奔流而下,在半山处被一座大坝拦腰截断。大雨刚过,大坝开闸放水,十二道水龙从雕刻成灵兽的水门口中喷出,直落几百庹,在海湾中溅起巨大的水花,气势磅礴。坝体之后,一座城池沿川河山势而建,白墙黑瓦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远远望去犹如九天玄宫一般。
又走了几里,栈道分出一个岔口,立有路标。韩老四目不识丁,幸好有朱六娘在旁。路标上一边刻着“姑射”两字,所指方向栈道横跨过海湾,没入对岸的山脊中;另一边刻着“余峨”两字,栈道沿绝壁而筑,遥遥而上直通山城。
韩老四喜道:“总算是在天黑前赶到,晚上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上山的道路相比之前的官道要窄了许多,路也修得不甚规整,走一段是开山凿出的洞穴,再走一段又是临空而搭的栈道,狭窄之处只能容一车勉强通过。起初还觉察不出什么,走到后来,地势越来越高,行在栈道上,左边就是百庹高的悬崖,看上一眼就让人头晕目眩。
韩老四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小心翼翼的驾驶着马车,生怕一个大意就来个车毁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