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耀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双腿一叉将韩老四扣倒在地上,锉锋剑的断口重重地抵在韩老四喉结处,喝问道:“鬼鬼祟祟的,什么人?!”
韩老四吓得魂飞魄散,脑子里一片空白,嘴里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道:“俺……俺是个屯集上打铁的……英……英雄饶命……”
李耀定了定神,看韩老四一身褴褛、瘦骨嶙峋的模样,就知他不是什么追兵。他已是油尽灯枯。方才一番动作,几乎是抽尽了身体里最后一丝精力,又呛出几口血来,瘫在泥水中。
“孩子……孩子……”李耀意识迷离,喃喃的说起胡话来。
孩子?韩老四打了个激灵,想到方才从李耀身上滚落的包裹。莫不是……
韩老四赶忙瘸着腿,拎着马提灯又找了几圈,终于在一具黑衣人的尸体边找到了一个黑色的包裹,用皮布包得严实实。
韩老四慌忙将包裹打开。见里面除了些琐碎的杂物,又是一个略小的包裹,也是用皮布扎起。韩老四将其扒拉开,果不其然,露出一张婴孩的小脸。
这婴孩瞧去和韩老四刚病死的孙子差不多大小,皮肤白皙,五官生得颇为精致,一动不动的睡在襁褓之中,想必就是方才李耀嘴里的那位“韩小公子”。
韩老四见这婴孩没有动静,不禁有些慌张,伸出手指去探他的气息。
他手上又是血污又是泥水,味道想必也不太好闻。那婴孩闻着气味,鼻子一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小嘴嘟了嘟,又沉沉的睡去了。
韩老四不觉有些好笑。外面声响闹的惊天动地,这包裹也是连翻带滚。这孩子却好似全无影响,自顾自地睡觉,也是有趣。
韩老四把孩子护在怀中,将那张原本裹在外面的皮布批在自己胸前,免得孩子淋着雨水。翻了翻剩下的那堆杂物,乃是些换洗衣物、钱贝、干粮和丹药。
韩老四已经四五日没有吃过像样的东西了,看到有干粮,抓起来和着雨水就往嘴里塞。连咽了七八个饼子,腹中才感觉有了些饱意,人也精神好多。
小腿上的伤口原本已经被泥水浸泡的有些发胀,一动便是钻心的疼痛。韩老四知道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咬牙将断箭拔了出来。好在是射了个贯穿,先前已折去了箭镞,倒也没花多少力气。若是箭镞陷在肉中,镞尾带倒钩,硬拔非带出一串血肉不可。饶是如此,韩老四也是痛得倒吸了几口凉气,差点晕厥过去。
所幸包裹之中还有几瓶罐丹药。韩老四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却偏偏识得其中的两味:一白瓷罐上写着个大大的“白”字,乃是岳洲百草堂所制的岳北白药粉;另一个略小些的黄瓷瓶上写着“七厘”两字,却是中洲长生居所厂的成药“七厘散”。这两种成药在王庭军中常备,他服军役时偶有跌打肿痛,也曾用过几次。又将瓷瓶反过面来翻看,借着马提灯的灯光,勉强能看到瓶底雕刻着“军供”两字,果然是军中制品。
韩老四自幼生长在屯集,这辈子见过的最大世面大概就是在军中服役的那两年。他瞧这李耀的装束兵器,料想应该是军中之人。再凭李耀带伤以一敌十的本事,想来也不是一般的人物。当年韩老四在军中也认识几位伍长,酒后时也常常卖弄武艺。现在回想起来,那几位就算齐上,大概也不是这李耀的对手。
韩老四心中不由有些好奇。要知道大霖王庭最重军功,军队历来权势极大。这十几骑黑衣人也不知是哪路的人马,竟然敢在白日里追杀一位军官,也算是胆大包天。
韩老四也懒得去动那脑筋。七厘散内服,岳北白药外敷,用碎布将伤口裹好,又找了根荆绳在小腿上打了个绑腿。这是他在军中学到的急救办法,可以防止伤处筋肉牵扯,方便行动。说来也好笑,那绑腿用的荆绳正是方才用来自尽的那根,阴差阳错被乱箭射断,又被韩老四拾来将就用了。绝命之物成了救命之物,也不知该是要道命不该绝,还是要说天意弄人。
李耀一直昏迷不醒,断断续续的说着胡话。韩老四敬他英雄了得,也不忍看他就此烂死在这泥水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拖到楠树脚底一块大石处,让他垫着石头躺下。又拾了柄马刀砍来几根楠树枝,用衣物搭了个小小的棚子,勉强只能遮住李耀的上身,但总归聊胜于无。剩下的白药也不管有用没用,统统倒在李耀的左肩断口上,又用衣物草草的包扎了,好歹也算止住了这处血。腰腹间插着三柄短兵无从下手,只得在缝隙中塞进衣物压住伤口周围。至于其它大小伤口,他也顾不上了。
又就着雨水灌李耀喂了一些七厘散,也不知是这长生居老字号的药物灵验呢,还是这人身子骨异于常人,过不多时,又幽幽的醒了过来。
韩老四知道他关心孩子,将手中的襁褓举到他面前,道:“没有摔着,正睡的香呢。”
李耀放下心来,右手横胸,行了个军礼,道:“多谢老先生相救之恩,李某在此谢过了!”
韩老四忙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我瞧英雄似是军中之人,不知为何被这些黑衣人追杀至此。”
李耀谈了口气,看着韩老四怀里的孩子,道:“不敢称英雄,李某不过是神佑军中的一名锋长,和这孩子的父亲乃是挚交。这孩子全家被奸人所害,只剩得他一人为我所救。这些黑衣人是那奸人爪牙,从云流城一路追踪我至这关外。”
韩老四听出他话中隐晦,多少有所隐瞒,倒也不以为意。不过听他自称是神佑军中的锋长,还是吃了一惊。要知王庭军制,伍角营锋使,再往上就是拜帅封蒋的虚职。这锋长少说也是统领几千人马坐镇一方的大人物。也不知这李耀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竟然落得今日如此境地。
李耀又问道:“不知老先生贵姓,哪里人士,怎会到得这荒野之处。”
韩老四面有悲色,叹道:“俺本家姓韩,原是朝东竹山屯人。前些年靠手艺攒了些钱,在曹夕集上开了个打铁铺子,日子倒也过得去。岂料今年这场瘟病,俺老伴、儿子、儿媳都先后染上走了。集上活着的人都往西边逃,俺便也带着俺小孙儿跟着逃。俺不敢走大路,那路上都是病死的人,俺怕染上瘟病,只好捡些山路走。不想……不想昨晚,俺孙子还是……”说罢看着树下不远的小土堆,不住的抹眼泪。
李耀道:“老先生节哀。李某今有一事相求,望老先生万万要答应。”
韩老四道:“将军但说无妨。”
李耀道:“我重伤在身,恐怕已时候无多了。李某半生戎马,倒也不惧死。只是可怜了这孩子,自此孤苦伶仃,无人照养。只求老先生可怜,代我照顾这孩子。李某以五帝圣灵起誓,这番大恩大德,来世必报!”
韩老四惶恐道:“将军严重了。俺答应你便是。”
李耀心中大安,道:“多谢老先生。说来也巧,这孩子也姓韩,单名一个栩字。也许是山海冥冥中自有天意吧。”从怀中摸索着掏出一块木制令牌,递予韩老四。“老先生可以把这孩子当成自己的亲孙,一辈子不要告诉他的身世来历,让他为您养老送终。若是愿意,待过些年王庭大赦天下之时,带这孩子去关内云流城,找三槐氏王家。届时出示这牌子,说明缘由,自然会有人照顾你们。”
韩老四接过令牌应了。“云流城,三槐氏,王家,俺记住了。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李耀想了想,又道:“东长城七关已经全被封锁,瘟祸过去之前,想必也进不去关内。从这往西南一百八十里,有座余峨城,瘟病暂未波及,我一路东来的时候,在那城里躲过几日。那城主好财,只要交足两百金贝,再经医者确认未染瘟症,就可进城避难。我那钱袋中尚有些金贝,你再去那些黑衣人身上找找,想来也是够了。”
说完这些,李耀已是气若游丝,独臂握着韩老四的手,呢喃道:“诸神明佑,只盼这孩子从此平平安安,快乐一生……平平安安,快乐一生……”。
韩老四见李耀双眼渐渐失去了神采,手也失了力道,知道他终归还是逝去了。
韩老四用马刀在树下掘了个大坑,收归好李耀的尸身和断臂,将他葬在自己孙儿的边上。那柄半截的挫锋剑插在坟前,充做墓碑。
韩老四抱着那唤作韩栩的婴孩,对着断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道:“将军放心。老四俺必将精心竭力,不负将军所托。”他和李耀相识不过片刻,却已深深被李耀的英雄气概所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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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竹山,与后文曹夕、空桑、余峨、姑射等地名,均为《山海经·五藏山经·东山经》所载山名,不再一一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