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千秋缓缓走过课桌间的小道,和煦的目光望着每一个人,嘴角挂着微笑,双手负于身后,温润儒雅,但是下面坐着的诸位学子却并不为先生的气质所折服,而是睁大了求知与思考的眼睛,渴求着剩下那半句话里的答案。这种被吊着胃口的感觉真不好受,有人默默吐槽道。木叶嘴角一抽,他这位老师一直很儒雅,但就是喜欢这样子逗着学生,在云烟镇的私塾时,似乎特别喜欢看小胖子石木纠结的表情,这大概也是儒家好为人师的一个毛病吧。
林千秋望着大家被吊着的表情,脸上的笑意越发浓厚,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下了四个大字:“六祖惠能”。旋即转过身来,目光里带着一丝崇敬,道:“正是六祖惠能,禅宗的创始人,上古以来最接近圣人的人物。”
台下的众人议论纷纷,大家交头接耳,知道的人当然明白六祖惠能是何许人物,脸上都露出惊讶和原来如此的表情,而不知道的人,则纷纷询问周围知道人。终于,当每一个人都了解,露出惊讶的表情之后,林千秋继续说道:
“相信在座的同学现在都知道六祖惠能是何许人物了吧。他是禅宗的创始人,留下一部旷世奇作《坛经》,这是唯一一部非上古时期,但可以与诸子之作《论语》《老子》等相媲美的经典。传说惠能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砍柴人,并不识字,有一日听闻《金刚经》而心生求道的想法,安顿好家中的老母,便一人去了黄梅凭墓山弘忍大师门下求法。当时,惠能见弘忍自称:‘唯求法作佛’,佛即佛家所证得的圣人。因惠能子南方蛮夷之地而来,弘忍问其:‘南方之人佛性何如?’惠能答说:‘人即有南北,佛性即无南北。’受到弘忍的赏识,惠能被派在碓房里踏碓,一共八个多月。‘愿竭其力,即安于井臼;素刳其心,获悟于稊稗’。”
台下众人听得认真,即使原来曾经听过的也都正襟危坐,这是对先贤的尊重。林千秋眼中露出赞许之色,继续说道。
“后来一日,弘忍集合门人,要大家作一首偈,察看各人的见地,以便付法。大家仰望着神秀,作为东山会下的教授师,神秀被公认为佛法最高,道行最为精深,便作了一偈,将偈写在廊下的壁上。”
林千秋转过身去,神色庄重,在黑板上写下了神秀所作的四句偈。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众人轻轻诵读出来,林千秋写完,面向众人,脸上流露着对这四句偈的欣赏之意,开口道:“神秀大师不愧为教授师,这四句偈道尽了佛门修持之法,也道尽了修者修道之径,也是在问道路上,时时拷问自己的问道之心。当时弘忍大师见此,也是十分满意,又唤门人来,焚香偈前,对众人道:‘汝等尽诵此偈者,方得见性;依此修行,即不堕落。’而门下之人都奉行师命。”
见此,有人问道:“那惠能大师呢?”
林千秋对着提问的人笑了一下,望着众人接着道。
“当时,惠能在碓房里踏堆,前两次集合门人时,众人都忘记碓房里还有一人,他也不知道这件事情。但也恰巧,因弘忍之命,师门上下对神秀此偈推崇备至,有童子过碓房,口诵此偈,让惠能听见了。惠能问童子何偈。童子便将诸事一一告知,惠能听闻,心生向往,便求童子带其至廊下,礼拜诵读。童子答应了,将惠能引至廊下。惠能礼拜之后,因不识字,请一人诵读。惠能听了,便明了大意,心生感悟,也作了一偈,请人写在壁上。”
说到这里,林千秋转过身去,在黑板上留下了另一首四句偈。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染尘埃。”
众人诵读之后,心生了悟,望着此偈,眼中含着叹服与敬意。林千秋也转过身来,眼中充满了赞叹之色,道:“惠能大师此偈倒是明心见性,直入人心,更切合佛家所说的缘起性空。有道是,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识心见性,即悟大意。”
“后来,弘忍见此,便将衣钵传于惠能。”
见众人被惠能之经历所折服,林千秋笑了笑,接着道:“惠能正是历史上少有的大器晚成式人物,接触修道之门的时间,比起很多人晚了很多年。但他后来居上,成为了上古时期以来,在圣人不出的年代里最接近圣人的人。可惜后来英年早逝。”
林千秋眼中也有些惋惜,为这位震铄整个中古时代的天之骄子,口中的话却是没有停下来。
“在惠能手里,佛家真正大兴,原本居于三教之末的佛家,在中古时期相当长一段时间赶超儒道,禅宗之法大兴于世,后来随着惠能及其弟子与再传弟子的逝去,禅宗人才凋落,佛家辉煌时期才过去,儒道重新压回来。”
到此,林千秋对众人笑了笑,回到了最初的话题。
“惠能大师也曾思索过‘夭年’的问题,他给出的答案正是前面我曾说过的那句话。”林千秋看着在座的有些学子似乎想到了那句话,点了点头道:“正是,‘诸子之学是修道之门,而非原道之体。’此言何解?又怎么与‘夭年’扯上关系?”
林千秋望着众人娓娓道来。木叶也坐直了身体,这句话他听老师讲过,但当时老师没有讲清楚,只是提及,似乎有些回避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因为那时他还正读私塾吧。
“前面我们提到,圣人对天地人世的体察与认知,便成了诸子之学,而诸子之学便是求道之门。因为圣人对天地人世的体察远比一般人深刻,所以圣人也就更能发现天地大化中流转不息的大道所在。而诸子之学作为圣人体察的成果,自然就成为理解天地人世,直窥大道的捷径。像你们踏入心澄境界的时候,澄怀观道所依靠的正是圣人之学。”
众人当中已迈入这个境界的人听此纷纷点头同意,即使没迈入的,想起这一段时间的修行,也确如先生所说的那般。
“但诸子之学毕竟是圣人眼中的天地人世,而非是我们自己所理解的。钻研诸子之学越深,越理解圣人所说的道理,越明白圣人眼中的天地人世,在初期修为越快,但到了后期,圣人之学就成了一个障碍,我们必须要超越圣人的眼光,自己去认识天地人世,去直面与追寻自己的道。此所谓‘自知者明’,也是孔夫子所说的‘今之学者为人,古之学者为己’。”
有不少人听此心有所悟,林千秋继续道。
“而体察己道,返求于己,却需要自己对这世界有着很深很独特的理解,而这与个人的经历密不可分。因此,如果过早接触修道之门的话,对世界的认知就会提前被圣人之学所固化,而难以超越,并且,也会因为提前告别凡尘,步入修道之门而失去了对世界认知与体察的机会。也因此,自惠能大师之后,历代皇朝与诸大宗门尤其重视弟子的游历,并且突破更高境界时,游历人间成为了一种普遍之法。而之前所说的那位十三岁闻道,唯一踏入天命境的奇才,便是在化虚境时,曾滞留人世五十多年。”
众人听此,心下了然。有些人见桌上的诸子经典眼光变得复杂,比起往日的崇拜与尊重,多了一份畏惧。林千秋见众人的反应,哑然失笑,道:“对大家来说,现在大可不必考虑这件事情。等你们到宗门、皇朝之后,将踏入高等级的境界之时,才会面临这个问题。”
“先生,我有一个问题。”一位略微有些瘦弱的少年举手道。
“请讲。”林千秋轻轻颔首,伸出手来示意少年。
少年起身道:“如果修道到高等级要寻觅自己的道,那岂不是与先秦诸子的道有所不同,那么为什么高等级的修者依然会有儒释道等诸家以及宗门之别?”
众人一听,是啊,如果到最后都要寻觅己道,那么何来宗门诸家之别呀?旋即,都望着林千秋。
林千秋微笑点头,示意少年坐下,道:“这个问题提的很好,我正准备说这个问题。”望着探求的众人,道:“虽说大道三千,按道理人人都可求得独一无二的己道。但事实上,大道三千却又一以贯之。三教九流之学都有相融相通之处,不少观点更是近似,墨家兼爱,儒家仁爱,正是如此。而先秦诸子之学,几乎全部包纳了三千大道之中相贯的一,只是诸家的侧重点不同。若你要体察天地,逃脱不了道家之道,若你要寻觅世情,又离不了儒家之仁。后人即使寻觅己道,也很难跳出诸子的眼界,这也是为什么即使惠能之后,也有无数奇才,但仍在诸子划定的方向之内,或儒,或道,或佛,或墨。”
众人默然,有学子见此不禁开口道:“那先秦诸子岂不是占了身为先辈的便宜?”
还没等林千秋回话,便有人立即反对道:“上古之时,尚且无修道之门,诸位圣人凭空造出诸子之学,修道之法,岂是那么容易的吗?哪里有什么便宜可占?”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表示同意。林千秋见此,也总结说道:“那位同学所言甚是,无论古今,修道之途总是荆棘遍地,只有随时而变的坎坷,而无难易的差别。大家可不要因此盲目埋怨,况且生在今日,因为诸子之学大兴于世,让更多人能够踏入修道之门,这实在是生民之幸啊。”
木叶听着这话,口中咀嚼着“生民之幸”,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是这样吗?那爷爷为什么要反对自己呢?想起了爷爷身上的伤痕,想起了他曾经给自己讲述过的战场。也因为修道之门的普及,战争越发残酷了,曾经面向入侵的妖族的长枪最终面向了自己。恐怕圣人知道是如此,也会愧疚与失望吧。而且······木叶想起了那句话,因为有了是非,有了诸家之分,有了原道之求,人们才会有了更多的争斗吧。或许,正是如此老子才会追求小国寡民,追求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人道之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