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间开始,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当木叶的意识渐渐回归,才发现自己竟然睡了过去,清醒后,他四下打量是否遗漏了东西,玉笛还在怀里揣着,《庄子校释》也握在右手里。木叶轻轻松了口气,抬起头来,这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位老人,正是藏书阁长老,那位目盲的老人。木叶有些尴尬,摸了摸脑袋,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位脾气有些古怪的长老打招呼,心里也在打着问号:藏书阁长老怎么到这里来了?
正在此时,老人轻轻抖了抖眉头,咳嗽了一声,闭着双眼的脸上,带着些许责怪,只是木叶怎么看,老人的表情也有些幸灾乐祸。就在木叶下定决心,想好了要给老人说些什么的时候,老人迅速的伸出枯柴一样的手,半握成拳,在木叶的脑袋上重重敲了两下,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缩回去。待木叶捂着脑袋,含着泪花怒视老人的时候,老人的表情十分正经甚至有些庄重,一手捋起胡须,道:“那个······小叶子呀,勤学是好事,但也不能操之过急。”
木叶听了这话,想起来自己上午要办的正事,沉下心神感应了一番,发现自己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不由得有些失望。
老人似乎感觉到了木叶的心思,轻轻地道:“小叶子呀,这心澄之境,可不是一天就能迈入的。吾辈修道之人,除了勤勉之外,也要靠悟性与机缘。”
木叶听了,知道老人是在宽慰自己,向老人轻轻一拜,心情也平静了下来。老人点了点头,向着藏书阁的方向走去了,边走边吟着一句诗:
“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
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木叶听着这首诗,心有所悟,知道老人是在提点自己,又向着老人离去的背影盈盈一拜。心里最后的那一缕不满失意也消散了。看太阳已移过头顶,便连忙收拾好东西,前去吃饭了。
而另一边,木叶不知道的是,老人回到藏书阁后,脸上原本轻松闲适的表情变得有些沉重。那个小家伙因为睡着了,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但是他自己看得明白清楚,也知道刚才的事情有多么惊人。
自古以来,修道修真讲的是体察天人,通天人之际,追求此心此身能与天地之道和鸣,以引天地之道于人间,外则普渡众生,内则修贤成圣。古往今来,凡是大家,必是在这两个方向上都至臻完美的人,比如儒家至圣孔子,道家始祖老子,释家佛祖释迦摩尼。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要达到传说中的那一境界,必须先从澄心开始。澄心者,澄怀观道者也。林千秋这句话,道尽了澄心之境的地位与意义。它是世俗之人能跳出自身的琐碎零乱的生活,进入到心与天地的玄妙之境。“澄心”之“澄”,意味着扫开内心的避障与迷雾,以为被世俗淹没或者遮蔽的大道留下空间,也为自己的心留下一席澄澈之地,这一席之地,就是佛祖悟道时菩提树下的一荫之地。
对于普通修者,能扫开避障,在被世俗尘埃迷蒙的内心寻觅到一席之地,就实属不易。因为人认清自己很难,要跳出原有的日用而不知的枷锁就更困难了。只有跳出之后,经过慢慢的修心,只等此心灵妙寂静,在方寸之间,遇一缕一瞬大道之音,方可真正踏入修真之门。所以,心澄、闻音,是修真开始的两大门槛。
经典名作,宛如甘泉,可以澄清内心的尘埃,扫开世俗的遮蔽,带领蒙昧的心灵去认知世间的真理。也因此,澄心、闻音,都是需要借助圣人文章与经典,辅助踏入此境。但也并非必须如此,孔子曾有言:“生而知之者,上也。”生而知之,以及一些大器晚成之人,往往一朝闻道,便直入圣人之境。生而知之,却是未曾得见,但大器晚成之辈,倒是很多,比如佛祖释迦摩尼。生而知之者,往往并不需要经典帮助。大器晚成,往往经典之意已意蕴在心,最终也能不落桎梏,超脱而出,凭己身迈入修真之门。但此类之人,却也不多,自古以来,闻名天下者,也只有释迦摩尼一人。
也因此,藏书阁长老震惊于木叶能在心澄之境感悟到两次大道和鸣。这意味着木叶素心天成,赤子如初,所以直接跳过了心澄扫开尘埃的步骤,直接通向道的幽玄神妙,但能感悟到大道和鸣,那就更让人惊讶了。即便对于他这样高深的修者,大道和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最让他惊讶的是,木叶也并不是借助经典,从而感悟到经典中的某一言语,而是放下经典,感悟到此方天地里的大道之音。这倒不是说木叶就有了佛祖释迦摩尼的资质,而是木叶浸润经典很深,但可贵的是并未落入经典的桎梏,而仍保留最初的自我。如果能一直走下去,木叶在闻音之后,就可以迅速寻觅到属于自己的道,而不同于一般的修者,越往后越是难以进步。
不过······
长老皱起了眉头,老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了,摸了摸胡须,心想:这小家伙先后的两次大道和鸣,并不一样呀。第一次是无我之境,第二次应该是有我之境吧。
长老想着,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是福?是祸呢?当今天下,无我之境大兴于世,而有我之境寥寥。这小家伙,却能在最初就能感悟到两者。不知道他未来会如何抉择?不要可惜了那一颗澄澈的赤子之心呀~
长老眯起了空洞的双眼,转瞬之间,又洒然一笑:“老夫倒是着相了,未来的事情,交给未来吧。说不定那小家伙,也能走出自己的路呢。”
“而且刚才······”
长老嘿嘿一笑,那张脸上充满着调侃,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回到早晨书院门口的大枫树下,木叶正在那里纠结着,试图将有些焦躁的内心沉静下来,却不想还有一个人也在他之后来到了这里。此人一身素衣,青丝如墨,正是烟月。
她前一阵子研读《庄子》,期待能在其中寻觅到关于书院传承的一些蛛丝马迹。但一直以来,了无头绪,即便有些长老告诉她,或许这只是个传说。但藏书阁长老与山长高深莫测的表情则让她相信,这浮生书院一定不是表面这般。今日,她决定到书院门口来看一看,因为门口的那副对联:“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据说是浮生老人的真迹,其中可能蕴含着一些东西。却不曾想到,有人比她来的更早。
烟月见到有人在此,便转身准备离去,虽然她已经认出是那个有数面之缘的师弟,但她天性淡薄,虽然他的微笑并不令人讨厌,但并不意味着就可以被她接受,或者走向熟识。“还有时间”烟月心里这样想着,“下回再来也可以。不过······”烟月蹙了蹙黛眉,“难得遇到一个合乎己心能拿来旁证的,难道······”
正当烟月想着,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笛声,正是她那晚听到的,悠远、沉静,还有一丝空灵。原来是他,烟月心里想着,脑海里却不自觉的放下了万千思绪。只是静静地聆听,回忆里的高山冰雪、暖灯银鬓被勾起,却又渐渐远去。她是一个精通音律的女子,也真正聆听过这世间常人与修者都很难听到的天籁之音,但却少有曲子可以触动她的心。她的师父告诉她,她琴心天成,不染尘埃,大道庇佑的天籁琴心会阻止世间大多曲音,但这世间仍有三种曲子可以触动她的心弦:大艺天籁、赤子天成、红尘炼情。
大艺天籁,指的是艺境之上,大家之作,可谓至情、至雅、至真、至善、至美。赤子天成,便是不染凡尘的赤子之作,木叶之曲便是此类,往往因为至纯而至情、至真、至善、至美。而红尘炼情则最为难得,这类曲子出身往往难登高雅之堂,却因着人间红尘的打磨而洗尽铅华,往往超越了最初的一时一隅,而达到了与人道共鸣的境界。《诗经》诗三百中,国风里就有一两首这样的作品。
烟月因着这一首曲子,停下了脚步,静下了心,也听着木叶字正腔圆的朗读声,望着一旁的浮雕,似有所悟。在她慢慢陷入一种玄妙之境的时候,却未想到,一旁木叶引发了大道和鸣,由于木叶引发的大道之音与她的感悟并不是一类,所以反而把她逐出了那种境界。她心里既是愤懑又是惊讶。但没过多久,看到大道之音崩断,木叶有些愁眉苦脸的样子,心里难得有些幸灾乐祸的波动。看木叶与几个小孩子的身影,没由得心里生出一份温暖,想起了刚刚的曲子,和灿烂的微笑。
这时,她忽然感应到了一股熟悉的高深的气息,这告诉她是那位深不可测的藏书阁长老。她向着那个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长老也望了过来,笑眯眯的,只是那笑融怎么看都有些捉弄。她脸上有些发烧,按下心,默念起《波若波罗密多心经》,慢慢按下了心,向长老施了一礼,转身离去。却不曾想,没迈出几步,身后又传来了第二次大道之音,而这一次和她刚刚所要领悟的,已经很接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