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吴雯雯一路秀着恩爱,骑得特别慢,抵达渡轮站的时候,天色将晚。站台里密密麻麻排满了下班或是放学回家的人,大多神色疲惫。
这是我第二次护送吴雯雯回家。在各路大桥隧道尚未通车,地铁还不发达的年代,送完她再回家跟去趟苏州区别不大。上一次我回到家的时候就饿的腿都软。还有一个很少送她的原因是,吴雯雯一直都不愿意我送。即便那次允许,渡轮一到对岸她就赶我上了回程的船。也许是为了保持神秘感,她似乎有意不让我知道她的住处,连话语里也从来不提及自己家的具体位置。
从中世纪起,男士提出护送约会的对象回家是骑士精神的表现,是礼节,也是试探。女士的回应决定了是否有后续的可能。若女士在进门后递出一件回礼,一朵鲜花或是一方手巾,那就是在说,继续努力,咱们离啪啪啪不远了。在现代人地不懈下,古人的套路被多元化复杂化深入化数字化。各种套路环环相扣步步惊心,以至于每一次约会都是一期“你猜你猜你猜猜猜”。稍微木讷点的人,待到静下心来细想,26个字母已经不够用来给错过的追求者编号的了。
我希望了解吴雯雯的一切,只有对一个人完全的了解,才会对彼此有足够的安全感。于是在我蹦跶着展现给她我的一切的时候,她却总是小心翼翼。然而我没法要求她,强迫她做出同样的回应,我怕伤害她,更怕失去她。如果放慢脚步,循序渐进地走进她的内心是她所期望的,我愿意照做,也乐于遵循。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在我以为我们俩沉浸在“PorUnaCabeza”的旋律下跳着探戈时,她的心里却无奈地哼着“SometimesWhenItRains”。
每班渡轮靠岸,人群都蜂拥向前,安全员的呼喝和颤抖的护栏阻挡不了任何一个急于归家者的心。我和吴雯雯默契地选择等待,直到夜幕降临,人渐稀疏,再不用担心被挤落江水,才推车上了渡轮。
渡轮只有一个顶棚,江面上风流涌动,颇有凉意。我们把车推到驾驶舱背后,靠着舱壁席地而坐,以为三面来风总好过四面。我一直仗着自己傻小子火力壮,单穿着衬衫,江面风吹几个来回,护体真气一散,手就冰凉了。
吴雯雯问,你冷不?
我倔强地说,不冷,小爷我葫芦娃排行老四。
她哈哈大笑说,是从头绿到脚的那个么?
然后她拉过我的手嗔怪道,还说不冷,手都僵了。
她穿的虽然不少,起初手很暖和,但路程近半时,也已凉了。而我就更丢人了,说话直打颤,还一个劲儿地吸鼻子。吴雯雯见我抖得跟中风了似的,怕我冻病,拉下外套拉链,让我贴身搂着她。我贴着她的毛皮背心,握着小蛮腰,嗅着发丝香,一颗心险些跳出腔子来。
这是我认识她以来离她最近的时刻。这一刻里没有初暖乍寒,没有时间流逝,只有两个心跳缠绕在一起。我多希望自己就这样被凝固在那一刻,凝固在渡轮里,凝固在江心中,不必前行,不必成长,不受七情六欲烦恼,不为悲欢离合神伤。
渡轮到站,我和吴雯雯跳起身,揉着酸麻的腿相视而笑。她没有要赶人走的意思,我也乐意跟随。到了某个十字路口,她忽然停下对我说,离我家不远了,时间也不早,你赶紧回去吧。
我说我不介意送她到家,反正今晚去孙牛牛家,早些晚些区别不大。她坚持不要我继续送,答应再陪我一会儿。我知道拗不过她,于是都下了车,坐在人行道上。
她问我,你去孙牛牛家做什么。
我说,约好了今天去迪厅。
她奇怪道,你们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
我说,去玩啊,从来没去过嘛。
她说,不能不去么?你们仨都是学生,鱼龙混杂的地方太危险了。
我说,不怕,蔡伟有熟人。况且,只是去看看而已。
她有些生气了说,我听说那种地方经常有打架斗殴的事。
我说,我们又不爱惹是生非,真有事儿了,反正我和孙牛牛跑得快着呢。
她说,那里还有乱七八糟的女人,你是不是为了这个去的?
我说,怎么可能呢?蔡伟和孙牛牛或许是,我对别的女人可完全没兴趣。
她说,是不是蔡伟提议要去的?
我点头。
她恨恨地说,我就知道是他。
接着她数落了一通蔡伟坏水多,孙牛牛糊涂蛋。眼看阻止不了我去,她就要我答应不久留,看看就走,我诚恳地点头。
终于要分开了,我恋恋不舍地搂了吴雯雯好几回,才被她硬逼上车。往回骑没几步她又把我叫住,赶上来脱下毛皮背心,递过来说,这个暖和,你穿上。
我看她薄外套里也只有衬衣,不肯接。
她硬把背心塞进我手里说,我马上就到家了,你不穿非得冻死在渡轮上。
我对江上的寒风的确心有余悸,就穿上了。她说了句,有点儿放羊娃的意思,就掉头走了。我看着她的车消失在夜幕中,被她的体贴感动,沉醉在她残留在背心的余香中。
回程的渡轮上,有了温暖牌毛皮背心的加持,我独立船头,豪情万丈。安全员忍不住喊,“往里站,就你那小身板,一会儿给你吹江里去!”然而他的愿望没有实现,我没成落水狗,只是冻成狗。
下了渡轮我一路狂飙到了孙牛牛家,他父母打麻将去了,只有他和蔡伟在镜子前搔首弄姿。
先看孙牛牛白色紧身背心,披一件风衣,喇叭裤尖皮鞋,一副踢踏舞打扮。他虽然浓眉小眼,但身材壮硕,龙行虎步的架势,颇有道上人士的意思。
再看蔡伟,虽然大眼炯炯,但总给人一种骚眉搭眼点头哈腰的猥琐感。管他表哥借来的蓝黑西装咣里咣当地晃,白衬衫也皱了吧唧的,整个儿一低配版的地产中介。
仨人商量了先出门填肚子。我把包留在了孙牛牛家,背心没舍得脱,被他们看出来是吴雯雯的,一路嘲笑我改走娘炮路线了。我也懒得辩驳银灰色一点儿都不娘炮,心说跟这俩无主孤魂谈论爱情的美好岂非对牛弹琴。
整治完肚子,溜达到迪厅门口,已经有不少人三三两两在街口转悠。迪厅的霓虹招牌闪着耀眼的红色,衬着店名扭曲的字体。我正琢磨是否店主来头颇大,敢起“GrandNewYork”这样的名字,边上的蔡伟奇怪道:“年不早过完了,怎么还挂着HappyNewYe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