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投喂事件,我和吴雯雯的大名传遍了校园。以至于我们不用走路,随便拉住一个穿校服的,信都能顺利送到对方手里。所有被委托的人都一脸共产主义接班人的使命感,以最快速度冲到目的地,仿佛我和吴雯雯生活在一千多只信鸽之中。
收到信的时候是上午,我正捧着金瓶梅细细品读。一个男生在别人的指点下冲到我面前,一脸“原来你丫长这样的表情”,把信塞进我手里飞也似地跑了。我料定是吴雯雯的和好信,随手塞进桌板,埋头继续研究西门庆的“精尽,继而以血”是怎么样一项高深的武学。
午饭时间,我揣着信上了天台。天台有人正排练班会节目,硕大的磁带机里响着后街男孩的歌,几个男男女女奇怪地扭动着。搜寻了一下,果然看到吴雯雯在阶梯上坐着。她手里捧饭盒看着排练的人发呆,眼睛红红的,刚哭过的模样。
吴雯雯这个女人,刚强时是拔剑砍法海的王祖贤,柔弱时是痴恋宁采臣的王祖贤。打从她起我就落下了怕看女人哭的病根,一直希望能改来着,但至今未遂。
一见吴雯雯梨花带雨的样,我心都化了。
在她边上坐下,我说,我错了,吃得少是我不对,拿这事说分手也是我不对。你别哭了,虽然你哭也好看。
她说不是这事。
我问那你怎么了?
她看了一眼我手里的信,没说话。
我拆开信,她两行清泪又滑了下来。信里写着,她奶奶去世了。
死亡是奇特的,奇妙的,诡异的,每个人都知道,却没人能描述。濒临过死亡的人描述的天堂或者地狱,也被过量多巴胺造成的幻觉解释了。
死亡通常意味着恐惧。人们以为恐惧是死亡的一刹那会有强烈的疼痛感,其实只是被大脑欺骗了。幻想一根针将要刺进皮肉的景象,大脑会幻想针刺的疼痛感而产生恐惧。一旦刺进了皮肉,有了真实的触感,恐惧就感消失了,疼痛也不过如此而已。大脑没有对于死亡的认知,没有对于死亡的经验,因此将未知感放大了无数倍。所以对于死亡,我们恐惧的也只是恐惧本身。
死亡通常也附带着悲伤。一个个体的消逝代表另一些个体的悲伤。亡者的语言、动作、神态,以及所有的小细节都在生者的记忆里。每个人都曾对别人表达爱意,爱情亲情或者友情。接受也好,拒绝也罢,表达都是为了得到回应。即便是冷漠,内心也会保留哪怕一丁点的希望。死亡夺去的不是亡者存在感。死亡夺去的是希望,是当我说爱你时,再没有回应的绝望。而绝望是人类的终极悲伤。我们为逝者哭泣时,也是在哭泣着绝望带给我们的悲伤。
我搂着吴雯雯的肩膀,任由她哭。
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我记得我外婆去世的时候,无论人家说什么,我妈都哭得死去活来的。
我说也许压根没人懂得该怎么安慰失去亲属的人,所以你使劲哭,哭完或许就好了。
她嗯了一声,倒进我怀里,紧攥着我腿上的肉哇哇大哭。我也忍不住热泪盈眶,实在太他妈疼了。
跳舞的人练完了也不见走,关了音乐,远远看着相拥而泣的我和吴雯雯。我觉得他们是怕我们俩跳楼殉情。到后来他们实在耐不住,纷纷起身,路过我俩身边的时候,其中一个小声问另外一个,这俩跟喂饭组合比,哪个更腻歪?
吴雯雯哭了大约半小时才渐渐收住,抓住我的袖子抹眼泪。
她抬头说,哭累了,不哭了。
我说,好,休息好了再继续。
她说,你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我说,我挺好啊,就是腿疼。
她全无愧疚,假模假样地给我胡乱揉了两下。
她问,我们和好了是吗?
我说,早就和好啦。
她问,我逼你吃饭,你还生气么?
我说,不生气了。
她撇嘴说,我知道你还生气,生气你就说出来。
我摇头说,真不生气了,有啥可生气的呀,你还不就为了,为了,为了那啥么。
她也摇头说,拉倒吧,你也就看我今天哭得比较惨,说才不生气的。
我断然道,没有的事!
她捶我一拳说,没有什么,我哭得不够惨是么?
我忙否认,不是不是,你惨,你惨极了。我是说啊,我不生气不是因为你哭,是因为我一向宽宏大量啊。
她忍不住笑,你真不要脸。
我肉麻道,有你就行,脸无所谓。
她听着笑开了花说,不再跟我急哦。
我点头,君子一言,说不急就不急。
她贼兮兮地拿起了饭盒说,来,现在就验证一下。
我立马僵住了,郁闷地看着她打开饭盒,满脑子搜刮逃脱之策。
她似乎早料到了,诡异一笑,手从领口伸进去,掏出一把勺子来。
我看着那把带着她体温和体香的勺子,心甘情愿地张开了嘴。
噢,这个该死的妖精!
放学的时候孙牛牛独自走了,虽然原本的按计划是去他家集合,但可能是吴雯雯悲伤的情绪让我无法安心,也可能是她在勺子上下了药,总之我答应了送她回家。
我现在骑的自行车是今年的第四辆,前三辆都被偷了。寿命最短的是买完的第二天就没了。那天我和吴雯雯孙牛牛一起去滑旱冰。三辆自行车并排停在旱冰馆门口,吴雯雯的山地车和孙牛牛的窄轮跑车把我的车夹在中间。两个小时后出来,唯独我的车不见了,我还是坐在吴雯雯的后座上回的家。
我妈硬说我五行缺心眼,不肯再买新车。二叔搬家的时候,二婶觉得自行车用不上了,给过我妈一辆骑着买菜用。于是,这辆三手破凤凰就到了我手里。
车是大红色的,女式,前头没横杠的那种。车铃不响,车兜歪着,车身上也没几块好地儿,不是掉漆就是长绣。平时上学怕同学看见笑话,离学校老远就把车存了。管车的大爷看看车说,你随便放,不收你钱,表演下你是怎么把它骑过来的就行。
然而吴雯雯并不介意我的破车,一路说说笑笑地并排而行,还时不时伸过一只手来让我握着。那一刻我是幸福的,连周遭的人是否好奇的眼神都注意不到,眼里只有她。我知道不介意你车破的女人,若非眼神不好就是真的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