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得了女儿的消息,心中当即安稳了下来,长舒一口气,便继续为北伐大计谋划准备了。
桓温站在大帐的地图前,背着手来回踱步。不时回过身来,用手在地图上的几处要害城池间指画。将守将名号,作战风格,兵力配置,粮草辎重以及己方应对等情况在心中飞速过了一遍,力求知己知彼。
直到敌我双方的情况都了然于胸,才坐回帅位,提笔在锦帛上书写军令。
桓温向来不喜欢住在金碧辉煌、华丽无实的地方,心里觉得不妥帖。
哪怕是在他在荆州的大将军府中,也不住路寝。只在别院里搭了一座大军帐,日常起居和处理军务政事全在军帐里。
这次若不是庾龢来了,桓温考虑到天子威严,绝不能在军帐里接待,显得太随意,这才进了洛阳城。
他是天生的军人,只有在军帐中才睡得好,迎着号角起床,伴着军令休息。
每天看着一个个龙精虎猛的热血儿郎在沙场上操练,听着他们中气十足的呐喊,才能感觉到放心,才能感受到大晋光芒赫赫的未来。
“来人。”桓温朗声说道。
“嗨。”
“传我手书将令,各部将军,自接令起,限期五日,赴中京议事。逾期不到者,斩!”桓温道。
“嗨。”卫士接令,转身下堂,传令去了。
***
这边庾龢回到了建康,没有耽误时间,连家都没回,马上去宫城陛见司马聃,上奏洛阳情况。
由于持有进宫玉牌,庾龢可以不受任何阻挠就能直入宫城。
也直到这时,司马聃才能够确定庾龢已经回来了。赶紧奔出寝宫,跑到建康宫大门前迎候庾龢。
看到风尘仆仆的庾龢,司马聃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也说不出什么话,只是看着庾龢,眼里噙着泪花,勉强保持着天子的仪态。
庾龢见到司马聃,也是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知失礼,赶紧稽首拜下。
作为大晋名义上的统治者,司马聃的位置是无奈的,手中的权力是可笑的,他的诏令甚至就是在这威严赫赫的宫城也见不得有多么管用。
原本高高在上的皇权被践踏,声威四达的帝国分崩离析,外族虎视,地方割据,高门掣肘,宗室失仪,皇帝当得十分窝囊。
司马聃幼年秉政,皇太后临朝称制,外戚与高门互相倾轧,造成朝局混乱,国势日颓。
随着司马聃年岁渐长,他的心中壮志也是风起云涌。不甘心被旁人利用,只能做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
作为司马氏的继承人,他也意图恢复,收拾分崩离析的家国,中兴大晋。亲手掌握帝国的权柄,带着大晋重新回到武皇帝的泰始盛世。
但是司马聃毫无根基,势力太弱。只能在外戚、宗室、高门间徘徊。让他们打着天子大义的名分利用,无可奈何。
直到后来庾龢当上了侍中,能够随侍御前。司马聃才找到一个可以托付信任的臣子。
庾龢才高于世,忠心为国,对王谢的恶劣行径十分不满,对北伐恢复的大事十分热心,学问渊博,见识高远。这与司马聃很是投契。
再加上先康皇帝司马岳,就是被庾家推上了皇帝宝座。这让司马聃对庾氏天然就有一种信任感。
当年显宗成皇帝司马衍突然驾崩,绝嗣无后。
这让晋国朝廷的各方势力对谁来继承皇位展开了一场角力。
王家想要立司马衍的六弟来当皇帝,因为司马衍的六弟是太妃王氏的儿子,才刚一岁。
谢家想要司马衍的堂弟来当皇帝,司马岳的这个堂弟生性懦弱,也才十岁。如果继位必然对谢家唯命是从。
而庾家支持司马衍的同母弟司马岳,因为司马岳的母亲明穆皇后是庾家人。
就在各方相持不下之际,庾龢的叔父中书监庾冰一句:“国赖长君。”结束了这场争论,让王谢的想立小皇帝的私心落了空。庾龢的小叔,假节,都督江、荆、司、雍、梁、益六州诸军事,安西将军、荆州刺史庾翼也结束了在庐江郡的演兵,率领水陆六万大军撤回武昌。
司马聃放手相信庾龢,二人极其隐秘地在朝中扶植忠于皇帝,忠于朝廷的清流后进。默默地积蓄力量。
后来桓温在荆州势力越来越大,与王谢等高门多次发生冲突。这让王谢非常不爽,多次在朝堂上攻击桓温,希望司马聃能够下命敲打桓温。
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同道的原则,司马聃对这事毫不上心,多次岔开议题给搪塞了过去。
后来桓温几次来建康朝觐,在朝堂上与王谢互相攻讦,司马聃也对桓温好言回护。桓温也在私下宫宴中,多次明里暗里表示过忠心大晋,恳求清扫君侧的意思。
但是司马聃对桓温还是防备的,毕竟只是几次朝堂会面,他对桓温根本就谈不上了解,何况桓温又是拥兵数十万,占据一方的诸侯。万一又是一个曹操呢?
所以对与表示了忠心的桓温,司马聃也是若即若离,只是岔开话题,并没有回答。
后来桓温灭成汉,伐关中。可谓大胜,照例向朝廷献捷,伴随捷报而来的还有一道表文。
就算王谢有天大的本事,他们也是不敢拆开向朝廷奏捷的表文的。因为这既是军情又是捷报。是可以六百里加急直抵王幾,排闼直入宫城禁中的。必须第一时间送到天子近前。如遇阻拦者,可以直接砍死,无罪。王谢如果敢阻拦信使并且拆信的话,这就等于要举兵造反了,这对整个王谢是致命的。
司马聃就坐在宝座上,当着百官的面拆开了桓温的献捷军报,也看到了桓温的另一道表文。
“……王谢者,乱政之巨奸,窃国之大盗也!矫旨乱政,欺君罔上。……自三代以来实未有如王谢之奸佞者,恶来费仲比之犹善,庆父赵高视之不如。……如此乱臣贼子,人人皆欲寝其皮,啖其肉,挫其骨,扬其灰!……臣泣血再拜陛下,愿陛下许臣密旨,臣愿献二贼之头于阙下,张天子声威于四方!”
司马聃面无表情地读完了整道表文,面无表情地看着下面百官的热情表演,面无表情地走回寝宫。面对着宣、景、文、武四帝的牌位号啕大哭。
至此司马聃决定赌一赌。
才有了后来庾龢去洛阳与桓温约定。
“道季~。”司马聃哽咽了。
“陛~下~。”庾龢稽首拜下。
司马聃赶紧扶起庾龢,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快跟朕去后堂,还没进饭吧,今日就与朕一同用膳。”
“臣叨天之恩。”
***
后堂,
待到所有膳食都上了桌,司马聃摒退左右,奴婢寺人一个不要。
“道季此去,可有所得?”司马聃迫不及待地问道。
“陛下,桓公忠心为国,恭敬事上。绝对可以相信。桓公已经确定了北伐大计,步步为营,切实可行。伏乞陛下圣准。”
“朝廷还有王谢,这可如何是好?”
“庾氏倾力而为!”
“好。你我君臣共饮一爵!”
司马聃、庾龢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
庾氏家宴,庾氏的长辈们都在,青年一辈只有庾龢一人。
长辈们都坐下了,整张桌子上只有下首一个空位了,庾龢恭敬地站在屋外。
“咳。”坐在主位上、青衫长髯、闭目养神的老人咳嗽了一声。
下首一位瘦高老人对着庾龢问道:“道季此去,可有所得?”
“为大晋得一忠臣。”
“谁是忠臣?”
“桓公。”
“为何赴中京?”一位紫袍老人发问。
“为王事奔走。”
“王事有朝廷诸公操持,道季越俎代庖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身为朝臣,为王事奔走又有何不可?”
“桓温嚣张跋扈,难保不是董曹之辈。”一个敦实老人说道。
“桓公实心用事、勤王用命,可谓忠臣!有萧曹之风范,卫霍之武功!”
“何以知之?”
“道季与桓公结成刎颈之交,以命知之。”
“桓温筹策如何?”一个锦袍老人问道。
“布置严谨,稳步推进。可行!”
“王谢如何?”
“畏于大势,不置可否。”
整个大堂突然安静了下来。针落可闻。
庾龢突然有些慌了。腿上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爬,又像有万钧重量压在了肩上,就快站不稳了。
“坐吧。”坐在主位上的老人终于发话了。
“嗨。”庾龢恭敬地说道。
一顿饭只有筷子碰碟子的声音。
这次的北伐规模太大了,是要倾全晋之力,如果没有王谢的支持,根本不可能成全部之功,局势随时可能变化。
***
刚才的紫袍老人和主位上的老人并肩站在堂下,望着庾龢远去。
“大翁,王谢这是要把自己摘出去啊。现在不过是惮于桓温的势力而已,什么不置可否,就是翻手云覆手雨吧。桓温根基不够,可以算是一时之豪杰,王谢确是百代的公卿啊。
北伐的事,如果没有王谢的支持就是镜花水月,就是以桓温一己之力北伐,而不是我大晋北伐!”紫袍老人说道。
“所以我们要帮帮小三子,不能让他一个人扛。”青衫老人道。
“大翁,真的决定了?”
“沐华啊。”
“在。”
“咱们庾家受谁的恩遇才有今日?”
“庾氏初祖随高祖宣皇帝征讨四方,功勋卓越,建号将军,遂有今日。”
“我庾氏世受皇恩,满门忠孝。出过两任征西,一任宰府,一位皇后。如此恩遇,若不能报君恩,靖国难,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啊!而且小三子已经参与这件事,与咱们庾家已经脱不了干系了。”
紫袍老人沉思一会,心中已经了然了。
这是庾家现在必须做出抉择了,要么与高门决裂,要么与皇帝决裂,必须选择一边站队。没有中间路线,非此即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