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翁,如今咱们站在陛下一方,是要与王谢刀剑相见了。是不是给小三子安排个位置?还是咱们直接出面布置?”紫袍老人问道。
“还是先安排谢安出任扬州牧、征北大将军、使持节都督淮南扬州诸军事。”青衫老人说道。
紫袍老人疑惑地问道:“大翁,这又是为何?咱们要帮小三子,就应该让咱们的人出任这个重要职位啊。谢安是谢家的人,而谢家对北伐大计的态度,一向是模棱两可,首鼠两端的。这要是谢安出任扬州牧的话不是掣咱们的肘吗?从北伐全局来看似乎不太妥当。”
青衫老人看着远处,说道:“你刚才说了,一直到现在王谢两家还是超脱于整个北伐大计之外的。”
“嗯。”紫袍老人仔细回想了一下,刚才只是冷静的分析,心里并未觉得有何违碍,事后再想此事,后脊背不禁感到丝丝凉意。
“这正是王谢的老辣之处,对于北伐他们不置可否,就已经表示了他们对抗陛下的意思。现在咱们手上没有一点儿能够与他们掰手腕的筹码。如果他们临时发难咱们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现在要想让王谢两家全力支持北伐,咱们的手里就必须握住谢安这个人质。”
紫袍老人略微沉思一下,明白了:王谢门中,人才凋零、青黄不接,两家正当年的后辈中只有一个谢安是个成大器的材料。这一次如果庾家要争扬州牧一职,王谢能推出来与庾家相博弈抗衡的就只有谢安一人。
但还是略有疑问,问道:“为什么要找谢安?他可一向是隐逸潇洒,不问世事的。”
“你错了。谢安的名利之望、出仕之心可一点儿都不比咱们这些俗世之人少啊。”青衫老人揶揄道。
“大翁何出此言?”
“若他谢安真的隐逸不仕、超脱凡俗,又何必对朝廷大事那么上心呢。你忘了咸和二年、咸康五年、永和元年谢安上的奏表了吗。若他真的不慕荣利,安心清修。何必上疏参奏,议论国事。这个人啊,功利心太重了。却又爱惜羽毛,放不下架子,非要当朝者三顾草庐恭请于他,还非得是军国要职候他出任不可。矫揉造作,贪名而已。”
“可是他确实多次拒绝了朝廷的征召啊,先忠成公辟过他做扬州刺史府主簿,玄平公做吏部尚书的时候招他做吏部郎,朝廷也两次征他为尚书郎、琅琊王友。他都没有同意啊?”
“谢安才高气傲,眼高于顶。像那等无品无级的刀笔小吏,怎入得了他的法眼。若不是封疆大吏、朝廷高官,他才懒得应征。”
“嗯。”紫袍老人想了一下,点头称是。接着说道:“大翁高见。沐华不如。现在桓温总揽北伐大计,远在洛阳,还遥领扬州牧一职就不合适了。扬州现在并无主事官员,日常军政事务千头万绪,冗杂纷乱。别驾、治中等府吏,只能勉强维持扬州刺史府的日常运转而已。如今北伐在即,军政大事必须有人牵头下决心,不然极易贻误军机,酿成大祸。咱们正可以用这个理由上疏,提请陛下议论此事。只是这事由咱们上疏提请似有不妥。”
“当然不妥。若由咱们上疏,王谢必然起疑,到时候,恐怕局面不好收拾。这一两天你去见一下太常郑灏。”
紫袍老人略一迟疑,马上反应过来。应道:“嗨,谨遵大翁令。”
太常郑灏是清流领袖,一向不沾不靠,与朝廷高门素无来往,对国事又十分专心,这事由他上疏,比庾泽即紫袍老人上疏更合适。
庾泽曾在太常短暂任职,与郑灏秉性相投,二人是君子之交。
“可是如果谢安出任了扬州牧,对北伐消极怠慢,出工不出力怎么办。他不配合北伐,桓温照样独木难支啊。”
“扬州牧给了他谢家,咱们真正要给小三子争的是扬州刺史。”
庾泽醒悟过来,拍手称道:“对啊,州牧总管一州军政,是最高长官。但是如果加了都督的军号便偏重于军职,于民事政务就无法顾及。照例民政之事就要由州刺史接手。
古来用兵,后方补给、转运粮草才是重中之重。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谢安领兵北伐,粮草后勤就落在了刺史身上,小三子出任扬州刺史就等于卡住了谢安的命门,也卡住了王谢的咽喉。他们不为了国家大局着想,就算为了一家之私利也会全力支持北伐的。”
现在的王家自敦、导以降,郡守县令、尚书郎中,不可尽数,却将近三十多年没出一个能够拔阵摧锋,掌控大局的军政大家。如羲献之流不过是吟风弄月的酒囊饭袋而已,于国家大事毫无裨益。
谢家原本是朝廷新贵,炙手可热,可是吏部尚书谢裒早薨,他只差一步就可以坐上中书令录尚书事的位置,谢家也就差一点就可以把握朝局,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啊。而谢氏后代如奕、据、万、石、铁之辈,皆不足道也,可独当一面,却不能把控全局。整个谢氏,只有一个谢安可称大材。
那谢安不愿意屈就小官,谢氏当家人谢鲲也不愿意谢安过早出头,二人“一拍即合”,谢安便去了东山“隐居”。而谢鲲则一面在朝廷里为谢安造声势,一面安排谢家其他后辈外放疆吏,为日后谢安掌权铺路。
“大翁,我这就回去安排。”庾泽拱手施礼,说道。
“嗯,去吧。”青衫老人即庾氏的当家人庾条回道。
庾泽走了,庾条独自徘徊在廊下,望着天空中的皓月,叹道:“勤王万里外,明月知我心。”
***
三日后,
早朝散后,特进加散骑常侍庾泽邀太常郑灏同赴玄武湖赏梅。
“涧渊兄,近日天气清寒,雪如飘絮,玄武湖畔红梅怒放,香飘十里。我听手下人说今日雪消,楸梅园内红装素裹,煞是好看。不知涧渊兄可有空闲,同去赏梅?”庾泽走到郑灏身右说道。
“沐华兄相邀,涧渊怎敢不去。正好今日无事那就打扰沐华兄了。”
“哎,蒙涧渊兄不弃,能够赏光,是沐华的福气,怎能当‘打扰’二字。”
“今日雪消,你我相聚,良辰美景,怎可无酒。秀色可餐,还少杜康啊。借了你的梅景,就用我的美酒如何。”
“好啊,你的竹叶酒我也馋了。我也不多喝,两瓮如何?涧渊兄。”
“想得美,我家酒窖里就那么几瓮,你还一次就喝两瓮,就两罐,一人一罐,爱喝不喝。”
“好,一人一罐。涧渊兄,乘舆已经准备好了,这就走吧。请。”庾泽伸手做个请的姿势。
“走。”
出了宫门,郑灏先让自己家的仆人驾车回家取酒。然后上了庾泽的乘舆,二人一路清谈说笑,乘舆慢慢朝北而去。
玄武湖在城北,郑灏在百官府舍的私宅在城南。所以郑灏派仆人快马回宅邸取酒,自与庾泽慢慢北去玄武湖。
从宫城宣阳门到外郭朱雀门之间的御道两旁就是百官府舍,郑灏的私宅就在东侧百官府舍的尽头,一处比较偏僻的三进院落。
按照规制,作为太常的郑灏是可以在百官府舍的中央有一处气派的五进大院。但是郑灏生性恬淡,不羡荣利,素来不喜欢热闹喧哗之地,也就没去争取那些待遇。再加上太常自魏晋以来政治地位不断下降,现在只是空有一个九卿之首、清流领袖名头罢了,朝廷便也不怎么重视了。
于是有司官员便给他分发了这处偏僻的小院落。
这倒也便宜了郑灏,院落虽偏,但紧邻秦淮河,还有一大片权锤树林。鹭翔鹤翥,岸芷汀兰,是一处清幽所在。
无俗人打扰,郑灏也乐得安静,在院里侍花弄草,吟诗作赋,开荒种菜,自给自足,自有一份天然的风流气派。
但是郑灏不止是一个风流诗人,还是一位博学多才、关心国政的士人。清贫的生活没有掩盖住这位寒门出身的士子的那份赤子之心,暗流涌动的朝局没有磨平这位清流领袖的棱角。一如当年学成下山前立下的那份誓言:“忠心敢谏,永葆初心。”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渊也不改其乐啊。”庾泽第一次来此处曾这样感叹道。
“不改,不改。改不了喽。”郑灏这样说道,像是在回答庾泽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庾泽在鸡笼山下、玄武湖畔有一处将近千亩的庄园,名曰“楸梅”,半植梓桐,半植红梅。山上植楸,湖畔种梅。
又紧邻皇家园林——华林园,营造工匠还借了华林园的形胜,因势利导,精心安排,一步一景,曲折琳琅,可称巧夺天工了。
乘舆慢慢走着,从宫城出发不到半个时辰便可远远望到楸梅园,红梅盛开,如炉火正炽,让冰雪消融。
快到园林,淡淡梅香伴着微风拂面而过,让人神清气爽。
如此园林竞无院墙隔绝,外围只有一圈半人高的竹篱,园门也是翠竹修成。
郑灏下了乘舆,抚着竹篱赞道:“好所在,好安排,有此竹篱胜过土石之物百千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