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后传来悉悉索索提裤子的声音,孙化城悄无声息站到此人身后,待他转过身倏地开口说道:“干嘛呢…”
“哎吆!”那人陡然间看到背后站一黑影被吓一跳,惊叫一声腾得下撞墙上,看清来人才怕怕的摸摸跳动心脏,嬉皮笑脸回道:“五哥好,我不寻思叫你吃饭么,刚到这边尿意上来了,附近又没处找茅房…”
“把我之前立下的寨子军规第六条第一点复述一遍。”孙化城将他话打断,严肃问道。
“呃…不用吧寨主,我以后注意就是了。”温小山收起笑容,尴尬摸摸头,讨饶道,不想对方似是铁了心跟他过不去:“复述一遍。”
“不…好我说,您别动气。”温小山双腿并拢站直身子,不敢再油嘴滑舌,大声背诵道:“为生活区域卫生安全计,所有人不得随地大小号,违者鞭笞二十,并于众兄弟面前保证日后不得再有违反。”
“我为何立这一条军规?”孙化城还自不放过其人,依旧不依不饶。
“我幅军造反失败有一重要原因,乃各圩寨疫病横行,青壮染病者不下十之二三,更有众多老弱妇孺因此病殁,对战力造成极大损伤,而注重清洁卫生,可减少疫病爆发几…几率。”温小山不愧被孙寨主看好,对他说过两次的话语便给大部记住,并较为流利的宣读出来。
俩小孩在一旁好奇看着,还有路人被吸引过来瞧西洋镜,更有好事者为清晰呈现大寨主挥泪训斥结义兄弟的戏码帮忙点起火把,却让五寨主还没系好的腰带不小心暴露出来,惹得几个小妇人面红耳赤的啐几句,但又舍不得一场好戏,犹自目不转睛看着。
就听孙化城语气不再那么僵硬的说道:“那好,我再提点你几句,老鼠、苍蝇、蚊虫都是疫病传染重要途径,而六道轮回之物尤为滋生此等腌臜货色,所以我才在寨子里找专人进行清扫。可你身有责任在身,不思以身作则,却带头违反,长此以往,众人上行下效如法炮制,此条军规要之何用,还不如废弃,而一条可废,其他亦可废。”他说的还算简单易懂,也没拿出滋生细菌这套说法,否则是嫌众人脑袋浆糊的不够。
“温小山知错,请寨主责罚。”五寨主同志见孙化城越说越来劲,有止不住口的意思,再观附近越聚越多的民众匪兵,心知一个不慎给寨主同志作了典型,要杀鸡儆猴拿自个以儆效尤,脸是丢大了。心下翻个白眼,哀叹下出门没看黄历,然后赶紧出口要求惩罚,防他说起来没完。
孙化城自也知晓过犹不及,差不多就得了,改变众人习惯不可能在一朝一夕内完成,却是个水磨工夫的活计,便开口纠正道:“非是由我来责罚,否则要军规何用,尔等记住,做错事自有军规惩处,非由个人喜好定罪,此条可也是军规条例之一。”--不包括大寨主在内,现在的寨子家规,全有他补充制定,当然是他说啥算啥。
“定遵寨主吩咐。”温小山见人愈来愈多,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抬头挺胸大吼道:“明日早间操练,我自去按军规领鞭笞二十并于众弟兄前做出保证。”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一番训斥下来,不止震慑许多不拿新制军规当回事儿的匪人,更让几位围观读书人默默点头,寨主同志不因触犯军规之人乃结义兄弟,坚决要其自领处罚,当乃言出必行,非徇私枉法之辈,这人,有明主之象啊。
等众人散去,孙化城当是装完逼就跑,领着两个侄子并温小山去到公厨吃饭,这一路自然不能再开口训斥了,便和颜悦色的跟他解释此种做法必要性。他甚至还假惺惺跟温小山做出道歉,言道落他面子也于心不忍,可为山寨能良好运行并他大寨主威严计,就辛苦温同志一回,若他不吝,自可还回二十鞭子。
温小山虽读过私塾也聪颖过人,到底出身乡野村间,年纪轻见识有限,有点小聪明也架不住孙化城这来自后世见惯诸多收买人心举动的人物,一套组合拳下来,此人不光心中那点不满情绪烟消云散,还痛哭流涕的表示愧对寨主栽培,日后定当不敢重犯,但请五哥放心。
公厨跟聚义厅在一起,摆放有十多张桌子,若有公事或他人来访则再撤去,一般没家室之人都在这儿吃饭,有家室的领一份吃食回去各找各妈。寨子运行体制比较特殊,半拉子大锅饭制度,匪兵每俩月领一次不多的额外钱粮,大头靠出任务奖金,阵亡者家庭也按时领取抚恤,不过照孙化城估计,真要规模大了再这样玩儿自个就得破产。
当下里面人声鼎沸,大多在谈论昨日缴获,也有人得到温小山被寨主一顿训斥的消息,赶在四人之前来到此地进行宣扬,故而几人刚进屋,公厨内便倏地鸦雀无声,都以奇怪眼光看向他们,不过多数人眼中却是幸灾乐祸之意。
他几人跟师爷几个坐一桌,当下众人都在那儿干坐着没吃,看样是在等大寨主到来,孙化城落座之后瞅瞅快被笑意憋出内伤的各位,扭头打量眼温小山,这人倒也明镜,白眼一翻:“笑吧笑吧,笑死你们。”
说罢他自伏案狂吃,把郁闷都化在对食物的愤恨中,众人也不跟他客气,话一出立马哄堂大笑,略微冲淡老七战死的凝重气氛,更让整座大堂充满欢声笑语。而在这喜庆气氛中,孙化城却又对众人欢笑姿态进行着解读,李平惠是读书人,本讲究食不语跟笑不露齿,但与贼人厮混太久,便也微笑着与孙化城交谈,不过还是刻意保持文人身份,笑容比较矜持,而他手下也大多如此。
于靖三人憨厚,年龄大,笑起来显得持重;孙尚义干练豪爽,不时发出爽朗笑声,却又有分寸;布文起则一副天老大地老二孙化城老三他老四的凑性,满脸横肉笑起来快把眼睛给眯住,略带张狂;至于没出现的孙伯先,孙化城仅亲自见过一面,不过不用想他也知道,那人笑起来无外乎阴冷;剩下的温小山则属于被嘲笑一方,心情郁闷之下自不会傻笑,只埋头跟马肉较劲。
作为归来洗尘酒,今日饭菜稍显丰盛,那批死马便被拿出少量以作吃食,其他虽是山野饭菜,却比平日要多些,冬天已经熬过去,不用再扳着手指头过日子了。而等到明日,寨中大部分人要跟孙化城一起进行祭拜,用宋三岗人头告慰幅军众将领的在天之灵,过后才会有更加丰盛的饭菜。
一顿饭不可能吃出花来,寨子粮食也金贵的很,酿酒不多,每人只分得小小一碗,所以除了得知宋三岗伏诛以致放浪形骸之辈略微有些醉意,其他人俱都清醒的很,如此人们吃起来没大意思,饭毕便相继离开。
寨子别看地处深山交通不便,外人很少到来,但安排的哨兵与巡逻人员却是不少,通往山下道路都有暗哨存在,共分四组人轮换进行,孙化城再次以身作则对其展开巡查,等回来之后问过打更人,已是到了二更天。
这会儿教场上陆续有人离开,火把也灭个差不多,却是孙寨主嫌弃众人夜间睡觉太早,遣人在此说书寥作娱乐,间或用滑石在黑板上教授几个字,有用没用,权当搂草打兔子,再之后,他便要在嗯嗯啊啊的煎熬中办公了。
出门几日,很是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不过这之前,李平惠当先进到他屋里,跟他说起前两日山外送来的情报--别看己方落魄至极,兵不过二百余,可出于安全感匮乏之故,对此倒是上心的很。
“没太多需要注意的,伏杀宋三岗之事还没传出去,官府也不可能做出决定,且他们大多在防范捻军跟宋景诗黑旗军,对咱们关注基本没有,倒是邸报上有提及东昌府与TEZ区的驻军被调入SX镇压回乱。”
“算个利好消息。”孙化城手指无意识的在桌子上点几下,沉思片刻说道:“东昌府离得远不去管它,可TEZ区驻军一去最少也得年把才能回来,咱附近驻军又少一个,于日后方便我等许多。”
“你怎么打算的?”李平惠突然转开话题,没头没脑问道。
“什么…哦。”孙化城被问的打个楞,旋即明白他意思,斟酌道:“按理咱们已经不在清军除之后快的范围之内,就算给哥几个挂上悬赏也不过走走形式,最多派点绿营兵带着民团打个默契仗,如果我们再上道些,多塞点钱,甚至还有洗白的机会。”
师爷只看着他,眼中没任何感情色彩,孙化城也面无表情继续说道:“可我怕,真要这做法,寨子旦夕之间就能分崩离析,我也会变成不忠不孝不义之人,如果能让弟兄们好好活下去,个人荣辱实在算不得什么,可寨子里大部分跟清廷有着深仇大恨的人们能答应?他们只会离开此地,投奔继续反清的义军,如果义军成器,那也无所谓,关键环顾四周,成器的实在没有,徒然送掉性命。”
“这是仅从寨子本身来说,大的方面来讲,当下灾难频发、战乱丛起,流民遍布、饿殍满地,说句民不聊生不为过,此等情况下就算我等打谱独善其身可能么?咱还得受苦受难,受那皂隶羞辱压迫,您跟随老师起兵,不也抱着荡平乱世、解万民于倒悬的抱负?所以,于我本人来讲,我是打算要造反到底的。”
孙化城前身做事以来略显拖沓,杀个宋三岗都纠结不已,生怕惹来报复,放到李平惠眼中自有些首鼠两端了,直到近日风格突变,再不拖泥带水,一举擒杀仇人,于其他诸多事项也雷厉风行,刚这一席话端得流畅无比,没丝毫打哏之处,直让他点头不止:“你有此心,当不负孙幅主与老师之心血,我自也潜心辅佐与你,不过刚才关于义军没有成器之说,乃随口一提还是切实所想?”
“当是详加分析得出结论。”孙化城也来了兴致,说什么解万民于倒悬的话他心底还稍有些过意不去,真没那想法跟水平,实在身份尴尬不得不反,反正这年头反与不反百姓生活变化不大,要不也没这么多造反的,可说到打嘴炮当键盘侠点评各路义军成败,却是他兴趣所在了:
“离咱们近的,最强者当属时常过境曹州兖州的捻军,其军人员众多声势浩大,流动作战拖得清军疲于奔驰败仗连连,只看似坚不可摧,实则无根浮萍,一路胜下去尚可,便若太平军也似,最终夺得一地做根基,若不胜,终会被耗死。可捻军作战流于老套,军中缺枪炮,此时又断非太平军起兵之刻八旗绿营腐朽难用,那湘淮楚军历经多年阵战,士兵技艺娴熟,将官经验丰富,特别是淮军楚军,其军中西洋枪炮所占甚多,战阵战法皆有巨大变化,双方差距不能以里计数,等其脱身覆灭太平天国之战,捻军危矣。”
李平惠没对他缘何得知淮军楚军阵中多枪炮一事提出疑问,不过却也揪住他话里另一处漏洞:“你怎知太平天国要覆灭?”
“领兵大将先后战死,又丧土失地丢掉大量地盘,天王本身锐气早失,各王内耗严重,天国已到日暮西山之境地,想要翻盘难上加难。”孙化城情知当先知一不小心秃噜了嘴,赶紧把其他话憋肚子里,只拣大面上的说,不过太平军前景只要不瞎一般人都能看出来大事不妙,他心道此人若打算跟自个辩论一番天国尚可续命,您这师爷就只能一辈子跟于靖三打交道了。
好在李平惠没说出此等话语,点头应道:“确是如此,太平天国回天乏力,最多不过苟延残喘,捻军流寇做法终难成气候,但为何其他各部义军也都不入你眼?”
这还用说,它俩嗝屁着凉了,小的更撑不住,可看样此问更多有考教意思--刘淑愈死后教授孙化城的任务便给李平惠接手,举止没甚不妥--他便清清嗓子,继续说起此事:“…”
直到大约半个时辰过后,李平惠方才离开此地,回家抱老婆孩子睡觉去也。只留下说得口干舌燥的孙化城起身倒掉茶壶中茶叶沫子,重又烧水泡上一壶,再给油灯添上灯油,就着昏暗灯光来到里屋桌前,他这是打算挑灯夜读了。
今晚还有诸多事情要做,可不能睡太早,虽然打更人刚喊出了三更天的字样,而明日,也要早起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