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啊!”在团练横排大阵被滑膛枪兵的第二轮齐射打崩个缺口时,孙化城便已下令让其尽数出击,对抗那些悍不畏死到此时还卖命往前冲的练勇们;紧接鸟枪兵第二轮齐射开打,直接打崩大半个大阵,随即他们换装长矛或者腰刀,与马传山所部一起冲了出去。
孙化城也没闲着,他连预备队都没留,自然不会立在原地作不动如山状,自打得到六子左轮后他还没正经用过这玩意儿上阵杀敌,今儿好不容易碰上开洋荤的阵仗,怎能不一展身手。
也便招呼一声,带护卫与已经发起冲锋的骑兵合流,向着逃窜练勇背后杀将而去。那孙伯先虽然主业不是上阵抡大刀片,可他也是绝对的幅军老贼出身,骑马作战一点都不陌生,自是跟在他身后,同时也做个姿态,省得有人说他养尊处优到胆子变小。
“杀!”一声狂吼,伴随着陶连荣手中火枪的快速突刺,刺刀直挺挺朝眼跟前冲来练勇捅去。
当看到数百个火枪兵一起朝他们不到百十人冲来,而身后越来越多的同伴在没命逃窜时,张弘靖心里终于感觉到了害怕,起先跟人一起冲锋的悍勇之气也正在逐渐消散。
心脏一直砰砰跳个不停,他想喊,却喊不出声,腿脚更是不受控制的往前跑着,而在那个凶神恶煞的贼寇端着铳剑冲来的时候,他心底甚至生起股跪地投降的冲动,可读书人的傲气又让他羞于生出此种想法--
虽然没考出功名,最终还流落到跟团练混饭吃的境地,但他依然觉得自己是读书人,欠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而现下的困顿也是对自己人生的磨练,他依然有着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宏愿。他不该死在这儿的,张弘靖想着,然后挥舞起手中兵器砍向冲来贼寇,却又发现对面那人狰狞的脸庞竟然浮现出了嘲笑。
半响后他发觉到身体力气正在快速流逝,然后才是痛彻心扉的感觉,低头望去,铳剑径直插入到胸膛里,再抬头,顺着那人嘲笑目光看向自己手中,一把步弓赫然高举。
张弘靖苦笑,读书人,到底不该参与到此等有辱斯文的战阵搏杀,嘴角渗出鲜血,他望向天空,觉察到有东西从身体里面被抽离,接着是晃动的蓝天,一阵天旋地转中,似乎有人高喊“缴枪不杀”的奇怪字样。
“噗”鲜血随着刺刀被拔掉喷出老远,直溅了陶连荣一身,他却浑不在意,一脚踹翻腰里别着腰刀却抗弓箭冲锋的逗比,瞧他那身子骨,也不知从哪儿摸索的步弓,这东西没把子力气可拉不开。
“只诛首恶不论胁从”展开冲锋的匪兵们不光早乱掉所谓的三人小组阵型,呼喊的口号也不太一样,陶连荣便不想喊什么缴枪不杀,对面拿着的鸟枪在肉搏中毛用没有,跟他们打不够浪费时间的。
再与人合伙打趴一个拼死反抗的练勇,陶连荣有些无趣发现,周边敌人竟然没有再敢立着当靶子的,余者不是死掉就是跪地投降,只不远处还有喊杀声。四下瞅瞅,刚才跑的急了些,已经跟组里同袍失散,没有带长的在一旁掣肘,他便刺溜跑出老远,想要加入到前方拼杀中。
不料打个愣神,身旁却有大批骑兵发出“呜呜”怪啸高速经过,行到他身边时还有人高叫一声“让开!”
“让开!”张志光高叫着,稍微拨转下马头,避过持枪冲锋那人,其人跑的远了些,离洋枪大队已经老远,不过他也没多做关心,只一门心思跟着孙幅主向前猛冲。
不惜马力的狂奔是因为孙化城想要把团练残余骑兵尽数留下,期间碰到胆敢挡路的练勇则停也不停,直接踩踏过去,反正已然崩溃的步兵是决计不可能挡住把速度提到极速的马队。对方骑兵还剩一百四五十号人,若被他全部俘虏,马队人数便可以超过四百了--这还没算团练各级头目所乘,不过他们的太过分散,只能到最后才能统计出具体数字。
四百马队可不是小数,放到整个沂州府来说都是不可小觑的存在,这边儿朝廷经制军绿营兖州镇沂州协拢共才多少人,再算上步兵,当可在官府围剿下勉强自保。
半响后也在打马狂奔的团练骑兵被人兜圈截住,他们本想原路返回,不巧道路却被进山上方悬崖处炸塌的土方碎石所掩盖,当是匪兵预先埋伏在团练中的细作所为。不过虽说路被堵,也没太过严实,若有时间可小心经过,当不得现在不没时间么,屁股后面除了一长溜己方骑兵,便尽是贼寇马队了。
那领头者见状经过一番长达三秒钟的深思熟虑,登即翻身下马,又联合几个心腹,绑了混在中间的冯荃冯练首当做活命资本,扭头降了孙化城,让其甚是无语。他老人家的左轮只开了三枪打伤一人,尚没过瘾。
把俘虏尽数驱赶下马拢到一起,着人在此看守,余者呼啸一声打马便走,跟着孙幅主返回到战场。
来回奔波几次,早被撵了兔子的练勇给切割的愈加支离破碎,地上除了哀嚎惨叫的伤病患,尽是跪地抱头痛哭的降兵。给传言中心狠手辣的贼寇所俘虏,说心底不会忐忑不安那是不可能滴,别看他们说的好听,甚缴枪不杀之类,谁知其人会不会凶性大发来个五抽一杀?
只溃散败军的抵抗意志早尽数瓦解,想要他们反抗自也是强人所难,君不见长毛明知投降清妖不会有好果子吃,失败之后不照常乖乖缴械么,连着被屠过几次后依然外甥打灯笼照旧。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是等死之辈,除了部分观察到贼寇人手不足趁乱逃上山者,还是有少部分练勇做到了竭尽所能的反抗,否则战斗早该结束了,而孙化城便是一门心思找他们开打。便若现下,他就朝着战场上百十来个组成长枪阵的练勇冲去,这也是最后一股还能成规模的抵抗者。
“喝!”眼见大股贼骑聚拢在十数面烈烈红旗下朝己方高速撞来,长矛兵们立马猬集到一起,大吼一声放平长枪,期冀逼迫他们绕路而行。
贼骑在靠近到三十米距离时倒也的确绕过了刺猬阵开始打转,可转眼飘来的箭雨却让练勇们傻了眼,说好的不玩儿弓箭呢?这可倒好,竟然来了骑射。
说骑射也不尽然,因为还有几十个用手铳的,其中有一贼寇甚是悍勇,放开了缰绳仅靠两腿夹住马腹保持住身体平衡,然后手持双枪“砰砰砰”放起来没完,每一声枪响都会有一个练勇倒地,而他的姿势也说不出的飘逸潇洒。
可不用装子弹是什么鬼?这谁也没见过的连发神器彻底让练勇丧失再打下去的勇气。再加箭雨带来的诸多伤亡,当其中一人害怕之下扔掉手中兵器,便听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过后,大部分人俱都跪倒在地,嘴里还狂呼道:“爷爷饶命,俺们降了!”
“俺们降了,别再打了!”仅剩几个不愿降的好汉也在众人目光逼迫下无奈哀叹一声跪下,那边闻言则不再去打,迅速分人前来看押。随着他们的投降,整个战场也迅速平息下来,还有零星打斗也不过疥癣之患。
“别看了,快走吧!”赵太英哀叹一声,拉了把矗立在山梁上久久不愿回身的年轻人一下:“幅匪已经控制完战场,接下来会分兵追剿溃散丁勇,再不走,给他们绰上可就全完了!”
他见机得快,早在第一轮齐射时就叫着几个心腹借口弹压逃兵跑到了队伍边缘位置,那里也是他的人马所在,而匪兵受限于人手与阵线长度,少有照顾到此处。亟待匪兵打出第二轮,看势不妙的赵太英立马拉着自己人趁战场混乱撒腿往山上跑,不过即便如此他们还是给匪兵冲杀一阵造成甚多死伤。
而当下,他的残军俱已散开,分布在每一条能往山上跑的小道里,几个手下头目还算处置得当,知晓这会儿扎堆跑路不啻是马到悬崖不收缰--死路一条。不过这做法有遭坏处,少数几个人也敢对他们展开追杀,可相对被大股贼寇注意,此举却是得当的多。
十八岁的宋迪抹下脸颊上泪水,无言的再看眼族中子弟接连战死的伤心之处,转身离开。便是由他所见,亲哥哥宋飞死在骑战中,堂兄宋哲、宋讷被药包炸死,堂弟宋城给排枪打死,叔伯辈的宋永祥、宋永义、宋永达等人也先后战死,更有族长、他亲大爷宋永吉,犹自战到最后还大呼杀贼,最终为贼寇所杀,至于其他受伤或陷入敌阵未曾逃得性命者,更是不知凡几。
宋迪生父早在多年前就已病殁,是他大爷帮忙把俩孩子拉扯大,先前族中本已商量好,等剿灭仇人,就将他过继给宋永吉做儿子,虽然还没正式走程序,可他已经喊起了父亲。
这仇结大了,他想着。
不过他清楚,自己这会儿没有任何手段能帮亲人报仇,只能跟着他人丧家犬般逃得性命,再思日后了--家族仅剩老弱妇孺跟几个不成器的二世祖之流,败落已成定局,肯定有先前交恶之辈会趁机落井下石,前路也是极其艰难。可再艰难,他也得咬紧牙关往上冲,以报大伯的恩情。
前方道路有个非常陡峭之处,其他人早先过去把其中一块儿石头踩得松动了些。宋迪一个不查歪倒在地,膝盖被磕破,还差点滚落下去,好在抓住了旁边灌木丛里一棵酸枣树,可上面圪针却把手掌扎得血忽淋拉,钻心刺痛让他闭眼晃了下神才硬生生挺住。
有人递过手来要拉他被拒绝:“嘶…不用了,谢谢!”
从衣服上撕下块布条随便绑几下,咬紧牙关,用腰刀撑地,腾地声他便窜了上去,又跟那人说道:“走吧。”
刚才腾挪之间,他心里已想好,指望现在的仲村去报仇基本成了奢望,别说整合剩余团勇,就此次作战造成的死伤也会让家族成为众矢之的,带人趁夜收拾细软赶紧离开才是正途--死伤是需要支付抚恤金的,可现在就凭他支付的起么?
宋迪边走边想着,县城也不能去,堂兄宋三岗当幅军时得罪本地人太多,后来当了朝廷命官才没人追究,到现在更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他们必会咬上一口,如此便只能去往府城。
疾行间他已想好,到那儿直接去投军,再花钱买个官做,听堂兄似乎说起过他在那里有个后台,或许能走走关系。
下方传来枪声,是腾出手来追杀溃散败兵的贼寇,一行人见状脚步又加快几分。期间赵太英无意间回头看眼,却发现准备过继给宋老抠当儿子的宋迪脸上浮现出刚毅神色,走起路来显得甚是坚韧,与自己心腹的狼狈样相比似是有着天壤之别。
还在收拾战场的孙化城自是不清楚,他在无意间将一位年轻人的心神造就的更加强大--可即便他知晓,也不会去在乎,这东西,随着自己胜仗越来越大,杀得人越来越多,只会呈几何指数增长。
当反贼的,能少得了仇家?
这会儿战场上早没了打斗声,零星几下枪响却是去到山间搜寻溃兵的手下所为。对那些跑掉的他倒看的也开,跑就跑吧,这方圆几十公里都特么是山,想尽数俘虏纯粹痴人说梦,何况他的人手也不富裕。便若当下,无数事情还等着极多的人手去办理呢。
“先把俘虏里面头目给甄别出来,跟一般练勇分开看押。”边与人一起救治着伤员,孙化城边跟矗立一旁的唐志清吩咐道,其人拿个小本用鹅毛笔快速记录着:“另外团练伤员也尽量救治,不过还是得先紧着咱们的人来;还有尸体,也要赶紧分别开,咱们的拉回去,其他找到乱葬岗后就地掩埋。”
“嗯,对了。”他又想起一事说道:“体力活就拉俘虏来干吧,他们死亡同袍的身份也由其确认,然后立上块木刻,到底以前都是幅军弟兄,死了先前的帐就一笔勾销,也算对得起他们了,不过宋家的人不在其中。”
“是。”唐志清答应道,复述一遍后即刻离去。